我今年23岁,妈妈今年51岁。
妈妈很漂亮。她的漂亮不是精致的五官,是面部的颜色。头发足够黑,皮肤足够白,面色很红润。啊对,她眼睛还圆圆的,很可爱。即使年过五十,那双眼睛中也没阴霾,仍透着光。
看现在的女明星,被问到喜欢的长相,我会下意识把她与妈妈对标。妈妈在我心里,不论是客观评价,还是真心认为,都是我最爱的美人类型:温润的颜色,纯真的眼神。
那是我眼里的她。我希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一直快乐。
她眼里的我,应该......还没长大。所以她非常照顾我。
记得初高中的时候,妈妈每天给我准备各种零食包、水果切片、每日坚果,总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到书包的某个角落。我总说背着累,她还要放。她还总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而且是以“盆”为单位。剁辣椒蒸肉、香干炒肉、辣椒炒肉、煮土鸡、清炒虾仁......但我每次都快速吃几口,又跑回房间写作业。每晚睡前,一定要来掖被子,将我身体和棉被边界的空气挤出。让冷,不那么冷。
那时,她管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接受了。因为我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我的世界是考试、成绩、排名,每天为着那一两分数提心吊胆,压力很大。
后来上大学了,她放心不下我,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在干嘛?”“开心吗?”“要不要给你寄水果”“最近有种苹果可好吃了!你要不要......”
大学也是个学习的无底洞,一阵电话打来,更觉心烦。“干嘛!”“别人在忙!”“我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我不喜欢吃苹果!”“我求你别打来了行吗?”......
我想用生气的姿态击退她,告诉她,我在生气,你该害怕,然后不再这么做。但第二天晚上6:00,十分准时,又会打来。妈妈永远不惧怕女儿的怒火,过几天手机上会多出一条新包裹的信息,是苹果。
大学这时候,我已意识到这种照顾,是负担。十八岁的孩子远离故土,渴望独立和成长。越过边界的关心,与当下四周迎来的无数具体场景,学习的、社交的、重复的、新鲜的,一样令人糟心。
她不管我的学习和兴趣,却把我的生活管得事无巨细。
吃的,要管。
“吃这个鱼么”
“不吃”
“吃一下嘛,对身体好”
“不吃啊”
“吃一下”边说着,她又夹了一块过来
“说了不吃,你怎么还夹!”
“不吃就不吃,说一次就行,这么大脾气......”
“......”
穿的,要管。
“天冷,一定要穿这个棉裤”
“谢谢,因为外面这件很暖和了”这次有了更多的礼貌
“哎呀!穿起来暖和!”
“谢谢,不穿”
“哎!外面很冷,穿!”
“大姐,我真不穿”
“穿上穿上!”她说着要上手帮我穿了
“......”
做的,要管。
“去外婆家么?”
“不去,我有自己计划”我以为是拒接时没有附上理由,才让妈妈没听进去。
“去嘛,外婆想你”
“不去,你能不能尊重我的想法!”
“哎呀!计划不能改改?”
“说了不去就不去啊!”
“好咯不去就不去!这么大的火!”
“......"
我实习也放心不下。
“你就去你叔叔那”
“但......是不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打声招呼的事“
“唔......”
“方便,离家近”
“好吧......”
无奈和愤怒中,我每次都会败下阵来。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小孩”,是会听话的。会吃自己并不喜欢的鱼,会穿厚重不好活动的棉裤,会委屈自己的意思去外婆家,会听“老人言”,顺从已有的安排......
大部分时候,妈妈从没认真听我说过什么。她包办我的一切,我也在不清不明中接受了她准备的所有。
但临近大学毕业才惊慌发现,在独立方面,我与同龄人之间差距越来越大。大家都敢去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都会自己在外租房自己照顾自己;都是自己投的简历找的实习;都在人情场转了好几圈,心智成熟了好多。
而我,还从世界坐标的原点起步,被他人推着,缓慢前行。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俩在妈妈这里手牵手了一辈子,我也在听她的和听自己的中间,徘徊了二十多年。
我在思绪不清的混沌中难受着。说不清依靠二十多年照顾的感情,但我清楚,我想挣脱,想成长,突破妈妈照顾的天空。看看世界,也让世界看看我。
而所有迈出的第一步,也许会从极端开始。
今年初雪的夜里,我在餐桌上崩溃了。是过往所有难受的累积,是与同龄人相比较的压力,抑制的情绪需要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倾泻而出。我开始抱怨妈妈,抱怨她不遵从我的意愿,强行插入我的生活,抱怨她明明我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却总是要濒临我撕心裂肺的喊出,才能听到我的声音,抱怨她的管控阻碍了我 —— 她的爱,真的让我很有压力!
饭桌上的菜冷了,窗外的雪静静的飘着。
我哭了,妈妈捂着嘴,也哭了。
我知道,我在抱怨她,也在恨自己。二十多岁的人,明明知道父母和家庭是无法选择的,成长的因素有许多组成,为什么把所有的错推给最容易伤害、也最爱你的人。我恨自己的能力,恨自己表达的不体面,恨我在伤害那个脸上已有几道皱纹的妈妈。况且她的眼睛还是圆圆的,清澈到我可以看到现在自己的样子。
妈妈抽泣着,她说,“对不起”。
......
我一直坚信,妈妈对我的好,一辈子都在。妈妈的照顾,一辈子,也没办法改变。
抬头看向她,黑发中冒出几根银丝,白中沉淀了几分黄,皱纹比几年前又深了一些。但眼睛还是圆圆的,可以看到她以前的样子。
她听到了我漏洞百出的抱怨,并道出了融进泪水的爱。
雪,还静静飘着。
我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
想起了一个冬夜。有节手工课需要收集小梅花,我不顾入睡的妈妈,匆匆喊醒她,在夜里迎着寒风,我们一起探寻那些沉睡的枝丫。我俩穿的衣并不多,但路灯下的光好温暖,我俩都双手捧着小梅花苞,彼此相看,都笑了起来。花和她的样子,在呼出的热气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望着她的一瞬间,我忘记了是现在,还是当时。
雪啊,雪啊,请继续飘吧。
曾经的时间很短,往后的日子很长。请带走过去的一切,弥合所有伤痛,让两个拉扯的生命和所有受伤的灵魂一起,变得崭新。
然后在温暖的春天,再塑造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