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饭饭
夏天的夜宵只有一个归宿,烧烤摊。
泡在红油里的小龙虾,麻辣辣的味儿直蹿鼻头。
烧烤师傅光着膀子,吆喝着,二十串羊肉串好勒!
呛人的烟火,灰扑扑的粘到头发上,有着邋里邋遢的油气。
泡椒鸡爪,水煮毛豆,醋泡花生一顺溜摆一排,旁边的人大手一挥,老板来份红烧蟹钳!
吃着羊腰子羊眼的男生们,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对着同桌的女生笑,大补大补。
夜色早已经黑浓浓的,烧烤摊下的人间烟火硬生生的撑起一个白昼,暧昧,亲切,不干净,市井味儿十足的白昼。
好像人在白天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正经起来。而一到了夜晚,白天潜伏在西装和高跟鞋里的叛逆挣扎,全部哗啦啦地倒在啤酒桌上。
吃烧烤最勤快的时候,是大学。
一到这夏天的夜晚里,同学们勾肩搭背,短裤衩人字拖,浩浩荡荡跑到校门口的所谓小吃一条街,去喝八块钱一瓶的啤酒,十块钱三串的羊肉串。
烧烤的店面门头很脏,黑乎乎到你看不清到底是赵二烧烤还是赵三烧烤。吱吱呀呀的铁皮楼梯露在外面,每走一步脚底好像抹了一层油泥。可好像大家有一致的默契,越是肮里肮脏的烧烤摊,就越是有烧烤的气氛。
夜市不就是那回事?
干净雅致的气氛是留个小情侣的,狭促喧闹的夜市才是友谊小船的海洋。
如果一个人请你吃饭,是店面很文雅的餐厅,那说明你们的交情浅浅。真正的好朋友,是在深夜穿着背心大裤衩,油光满面坐在小吃摊上吃一碗酸辣粉。
我也在烧烤摊上,见过很多故事。
一个男生喝醉了酒,嚷嚷着给前女友打电话,哭得鼻涕哗啦身边人扶都扶不住,兄弟抢过去给他挂了,一看已拨电话名字,老爹。
一对年轻情侣正吃着烤脑花,女孩儿一把将啤酒泼到男生脸上,你TM倒是跟我好好解释解释,这个电话是怎么回事!
几个姑娘们小口抿着菠萝啤,对着盘子里的羊肉串挑挑拣拣,一个推搡着另一个说,咱们玩儿数七吧,谁输了去对面桌要那个男生电话。
一对附近城中村的中年夫妇带着孩子,父亲闷头喝酒,女人轻轻叹口气,能不能再想办法向你哥借点钱。
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一张单桌上吃一碗千里香馄饨。
我当然更见过失恋的姑娘们。
哭到眼睛肿到睁不开,酒量差到一杯见底,还要学着大人的样子拎着酒瓶子干杯,说道一半便嚎啕大哭,说他凭什么啊。
人年轻的时候真是不在乎,最爱往人群耸动的热闹去,最爱成群结队的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指点江山,连精明都是憨厚的,算计都是天真的,年轻便一切皆可饶恕。
今天群里的一个妹子还在为了毕业季哀伤,我告诉她说,真羡慕你们还可以为了离别而哭,而我却只会为车费踟蹰。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跟一心赚钱的闺蜜提她当年失恋,找我拼酒的样子。她说,哎呀,当年太傻太单纯了。
那时候的我们,每一次的嚎啕大哭,都像是不会再爱的世界末日。今天再也不能没分寸的,让朋友陪你彻夜通宵,听你恋爱中的鸡毛蒜皮鸡飞狗跳。
等你到了一定年龄,不会再去吃烧烤摊了,高血脂高血压不允许。
你也不会吃雪糕了,因为胃受不了。
你更不会跟朋友挤着通宵高谈阔论,熬夜到十二点身体就扛不住。
要说黄磊版的《深夜食堂》为什么被那么多人吐槽,因为它太干净了。
台词很干净,黄磊很干净,饭做得很精致干净,来吃饭的人也都很干净,干净的冷冷清清。
日版《深夜食堂》拍的感人是因为日本有他特有“物哀”美学。人心借之于物对外界,对人生有纤细的感受,而不是单纯一碗面的事。你去看日本人的生活,是压抑和放荡的两个极端,但即便是那放荡当中,也有着不可避免的克制在其中。克制导致冷清。所以日本才会有一日一花的文化,一只残缺的瓷瓶里,插着一支将近枯萎的花朵,以此为美。
可我们中国人活着要随意的多,市井的多,不体面的多。
脱下西装革履,踏入烟火缭绕的滚滚红尘,大骂着叫嚣着放声笑着,与小摊小贩计较着。即便是最繁华最高大上的北京上海,亦随处可见那些油腻的小吃食,红油铺满锅面的麻辣烫,街上随便一辆三轮车支起的米粉铺子,夏天的凉皮儿摊,冬天路边的红薯摊。
我们的故事,也不惊天动地,令人敬佩。
无外乎是芝麻谷子,鸡毛掸子,听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都不过是劳苦小市民的喜怒哀乐罢了。跟电视上相比,太不上台面了。可这才是生活的真相,这种市井气,热闹气里藏着的,是人气,是蓬勃生长的韧性。
人要想活着,总不能是清清白白的。
唐朝时候,东北有个国家叫渤海国,称之为海东盛国。国力强大,诗文繁盛。后来突厥入侵,把他们都城烧得干干净净,男女老少,杀不净的都掳走了。可就是这样一座如此干净的城,没过多久,又有了人烟。还是推红薯车和卖羊肉串的,人还是像耗子一样活了下来,这就是我们。
都跟被城管们追杀的小吃推车一样,在命运的重重阻碍和困顿里,边吆喝边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