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二十五)

邺城之中,高殷的新宫一直是寂寥地、无名地散落在荒郊,自从长恭与其一同离开晋阳,返回旧都之后,长恭便愈发地觉得激愤了,他将朱门之上的牌匾撤去,又找来匠人,重新设计了一块比之原先辉煌万倍,壮阔千番的漆金沉香木匾,又亲自在其上刻了几个大字,将此禁地更名曰“未幽宫”,以示不屈之心。

新匾落成的当日,引来城中不少豪贵伫足观看,长恭侧立门左,一边指示杂役将旧日的屈辱抹煞,一边望着希望的新名徐徐升起。他手持长剑,猛地一挥下去,瞬时便将那具脏臭的枯槁截为两半。而后在一众人声的议论中回到里屋中去。

他的神情是肃穆的,步姿是强劲的,坐在堂前的高殷确是另一般低沉、忧郁的神态。他们二人迥异的神态恰是互为表里,全然不像的两人最是能懂对方的心中所思。

“长恭,你今番阵势如此浩大,不担心市井中生出些闲言碎语吗?不怕传到霸府里去吗?”

“担心自然是担心,怕他倒还不至于此。”

“我近几日总睡不了安稳,你我二人前次在大殿之上可说是公然令六叔难堪,他虽然素有仁义之名,可兹事体大,关乎圣名。更何况,我也摸不清,六叔的仁和义,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自天然,几分是缘于矫饰。”

“那么试他一试的机会不就正在于此么?”

“若果真是伪,果真是诈呢?”高殷看似天真的一问,话里都是满腹的无奈。

长恭顿时沉默了,良久才道:“连结义士,拨乱反正。”

高殷忽然悲吟道:“哪里来的义士呵!”

长恭的确不知该如何接口下去了,一股心酸涌上咽喉,转了几圈,重又吞入了腹中。

“这几日里,你可有联络九叔么?”

长恭一听此言,一腔的豪气急剧地收缩了下,颤抖着说:“六叔,他,他也算是义人么?”

“不是义士,也只能权且当作义士来指望了!”高殷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跟着又是一声哀啼,留下伫在原地的长恭,兀自离去了。

长恭紧握拳心,浑身颤抖,他方才说无畏,此刻确乎开始恐惧了,他恐惧的不是失败,而是缘由了,不是刀尖那边的敌人,而是握着刀柄的自己了:“我复仇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还亡者一个清白么?若是如此,仅仅凭着一腔热血,将凶犯处以私刑,就能使云开雾散么?是为了保全生者么?可我已经在相反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是为了使我惶恐的内心得到安宁,血气之勇不过是为了回应我心中的指责,可唯有懦夫才急于自证勇敢,唯有草莽才厌弃深思熟虑,孝瓘啊!你愈是对复仇表现得急不可耐,愈是像一个歇斯底里的蠢夫。那么我便将这份激愤暂时抑制了吧!等等...够了,够了!这才是软弱,找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颠倒黑白,多么想一个卑鄙的讼棍!我靠着诡辩赢得了这场诉讼,可我的良心却就此永居于火狱。那么和高湛联手?借助他的兵马、他的名望,去重整乾坤?不,那等于是为了解决眼前的一餐之急,去向最奸滑的商人借了一笔高利贷,等于是为了几匹锦绣自愿堕入妓馆。道人会重新沦为一具傀儡天子,而我也将永世地背上协助昏君篡位的骂名!皇天啊,你真该让我一同死于那样一场阴谋,或者让我就此被高演派来的刺客暗杀了罢!因为内心高贵的人无法面临抉择,凡他一旦有舍弃,舍弃的必定是所有。”

长恭伫在原地,黯然的神态亦被躲在门后的高殷察觉到了,他从方才至此时一直没有离开。他明白长恭心里的苦,因为这份了解,他把长恭视作自己道德的模范,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他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长恭。兰陵王是远处虚无飘渺的蓬莱仙山,而他只是一只游鱼,被漩涡阻隔,受海妖迷惑,永远到不了海的那端。

现在他端详长恭完毕,默然离去,他要去为长恭寻一个脱离苦海的法子,也是为自己寻一个最佳的立身之法。他已明白,长恭救不了他。

高殷独自一人,身着便装来到了昭信宫的门外,里面住着他的母亲,如今的文宣皇后李祖娥。宫卫几番刁难,始终不许他进宫。幸而他早有预计,提前遣了随从往圣寿堂去,找太后娄昭君求情请愿,一封懿旨下来,侍卫这才乖乖放开了去路。

高殷再次见到李祖娥时,发现母亲的容颜已明显地憔悴许多了,他初时以为母亲是因囚居的生活不如人意,可是看她的周遭,仍然是锦衣玉食地供奉着,仆婢百十地环拥着,有她喜欢的轻雾縠,与其亲近的紫述香 。高殷的心中忽感踏实了些:“六叔到底是仁义未绝。”

可高殷很快又注意到,母亲脸上的浅纹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显得活络了些。抱着试探一下的目的,他随即问道:“母亲近来过得可好?”可一说出口心便悔了,对一个失意之人询问近况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老样子,道人,你怎么来了?你可是来了。瞧你来见我,穿得可是什么粗布烂葛。纵使为娘不在,你也不该如此亏待了自己,身边不是还有许多下人么?”素来冷言寡语的李祖娥显得有些啰嗦的样子。

高殷一瞬间便感到这阵殷勤之中带着些不经心的样子,倒不是母亲对他的到来显得冷落,而是看起来她似乎仍然未从心里的寂寥之中摆脱出来。这种清冷的气息,自先皇高洋离去后,就一直隐隐约约环绕在她眉间。不…乃至说,即使先皇再世之时,她也总是这样。

“儿臣就是来看看,看看母亲,不想过多张扬。”高殷替他的便宜辩解,这种着装上的小心谨慎似乎在她母亲看来是一种怠慢。

“张扬?你本就是这皇城的主任,可不能因谁说你不是了,你就自甘纡尊了。老天爷亏待我们了,自己可不能看轻了自己。”

高殷无奈笑笑:“母亲说的话倒是与兰陵王相似,但也有几分不像。”

李祖娥愣了一下,很快转过头去,问道:“兰陵王?你怎么提起他来了?他怎么样了?”

高殷:“他闯祸了,孩儿也跟着一时参与了。”

李祖娥冷笑:“原来你是为了他才来的!不过,也好,我也想听听,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了?能让你不辞辛劳跑到这可怜人的昭信宫里来了。”

母亲的刻薄一时让高殷难以续言,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长恭与我前月奔赴晋阳宫中,在六叔面前演了一出戏。”

“哦?演戏?演戏那该是愉悦天颜的好事啊!兰陵王他本就是个逢场作戏的好苗子,哼,和他老子一样。”

高殷懵懂,还是昏昏然说了下去:“演的可不是什么好戏。说的是子婴为报父仇,怒杀胡亥的事!”

“什么子婴,什么胡亥?”

“就是秦王子婴,秦二世胡亥。”

“哦,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晓这些。不过在这大殿之上,打打杀杀,着实扫了兴。”

高殷见迟迟说不到正题上,有些焦急:“不是仅此而已,长恭怀疑当年是六叔策动了东柏堂之变,于是想到这么一个法子,找六叔对证。”

李祖娥一听到“东柏堂”这几个字顿时慌了起来,隔着一道背影,高殷都能隐约见到母亲发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双手。

“这不是胡闹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说法?纵使当日之事真是你九叔所谓,他这么去逞少年意气,不是自投罗网吗?”

“孩儿也是如此以为,之恨自己当时见事不明,没有及时制止了他。我想这现在我与长恭俱是如临深渊,退无可退,只能来向母后问讯当日的真相,若果真非六叔所为,当是最善。”

李祖娥支支吾吾地:“我一个深闺难出的妇人,哪里知晓你们高家一群虎狼间的勾心斗角。恨你父亲早死了几年,不然你便可去问他了。市井流言不都说是乃父高洋杀了他的兄长高澄吗?”

高殷又气又急,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变得愈来愈尖酸刻薄了:“母后怎可在孩儿面前非议先父!正是因为诬言满市,所以孩儿才要换先父清白。况且,难道母后忍心看着孩儿被疑见害吗?父亲生前难道从未与母亲论述一二吗?”

李祖娥听到后来,心中大恸,走过来抱住高殷,哭道:“为娘不怪你,不怪你!我这就说给你听,道人你要好好活着,我而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高殷擦尽李祖娥眼上的泪痕,听其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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