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华文月刊》杂志2024年五月号,ID沈渊,文责自负。
大年三十一大早,田家湾村头坟场里一堆堆纸钱燃起,响彻旷野的鞭炮声唤醒了沉睡一年的亡灵们,儿孙们一脸肃穆地领着躲在香烛里的亲人们回家过年。这是当地的风俗,称作“请家堂”。“请家堂”只有男丁才有资格,女人请家堂大不吉。请家堂时谁家的队伍庞大,谁家脸面就好看。
鞭炮声震得田旺婶心里一阵阵发慌,她在椅子上坐下起来,起来坐下。终于是心神难宁,她疾步走到大门口张望,三三两两擎着香烛的男人们在她面前过了一波又一波……
“娘,爷爷奶奶和爸爸请回来了。”恍惚中田旺婶听见儿子田发的声音,声音有些飘忽不定。田旺婶喜不自禁,闪身让开门口,快,领回家去,我这就放挡门棍。田旺婶的挡门棍刚要落地的时候,却发现儿子的身影不见了。她用袖子使劲擦擦两眼,什么也没有。
田旺婶定定神,眼泪流下来。她流着泪转回屋里。
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四个相框,那是公公、婆婆、老伴和儿子的遗照。她把每个相框都系上黑纱,然后一个个摆到冲屋门的家堂桌上。
她先在儿子的遗照前摆上三个苹果,每个苹果上都刻着“平安”两字。她嘴里念叨着:“小子,你最爱吃苹果,你总说吃苹果保平安,你说要平平安安,一辈子好好陪娘。”田婶用手背沾去两腮的泪水。
接着,她在老伴的遗像前摆上一盘炸藕盒,一盘炸鱼,说:“他爹,你最爱吃的炸藕盒和炸鱼来了。你活着时想吃吃不上,现在日子好了,想吃啥都管够。你不是常说吃藕盒和和美美,吃炸鱼年年有余吗?”
最后,她端来一堆彩色面人,清一色的军绿色,清一色的小平头,是她昨晚亲手捏的。她逐个仔细地端详着,拉丝的长鼻涕打到面人的身上。最后她恭恭敬敬地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公公婆婆的遗像前, 像一队站齐的兵。
遗照和祭品摆好,田旺婶叹口气:“唉,都是空壳子!”
“咱家没有男人了!没有人去请你们回家过年!你们只能飘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了。”
请家堂的鞭炮声依旧劈劈啪啪不绝于耳。田旺婶的心越来越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突然,屋里暗下来,遗照和面人都变得模糊起来。田婶望出去,是黑云遮住了太阳。田婶取来三根白色蜡烛点亮。她坐在祭桌旁不时地剪着烛花,好像这是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剪烛花的手停在了半空。
一个穿着志愿军军装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儿媳妇,我们没见过面,我也没见过我儿子的面,我往北开拔时他还在他娘的肚子里。虽然我死在异国他乡,但我在天上见过他,也见过你。他是好样的,没给我丢脸,你婆婆和你也是好样的,没让他给我丢脸。你婆婆下世时你放在你婆婆身边的那个稻草人让我魂归故里了,我谢谢你。马上我就可以回家过年了,我好高兴啊。
一个穿着新式军装的男人也走到她面前,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媳妇,谢谢你支持我去参军,谢谢你支持我上前线,谢谢你一个人把儿子培养成勇士。虽然我没能活着离开老山,但每年过年都能回家团聚,我知足了。
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徐徐地落在桌面上。
恍惚间一个穿武警服的光头小子满面含笑地伏在她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娘,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田家祖宗。你送我当兵时,说和平了,好好活着,好好娶妻生子。可当我听到火场里那些孩子们呼救时,我忘了您说的好好活着,只想起您说的要做个好人。娘,今年过年我不在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请家堂。我也好想回家过年呀。
田旺婶从祭桌前睁开眼睛的时候,烛已燃尽,乌云已经退去,阳光穿透玻璃窗洒在祭桌上,也洒在她脸上。
“公公、婆婆、老头子、儿子,如果你们真的在天有灵,你们就自己回家过年吧。自己的家门能找得到吧?”说着,田旺婶禁不住哭出声来……
“田旺婶,我们把田兴大伯、田旺大哥、田发大侄子都请回来了!”正在大放悲声的田婶张开的嘴很久没有合上,眼里放出奇光异彩,她甚至觉得浑身的肉丝丝都喜得发痒。她看到全村的男人和男娃四队列整整齐齐地从屋门口排到大门口,最前面的村书记手里举着三根青烟缭绕的香烛,后面的人人手一束黄白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