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是父与子之间刻骨铭心的眷恋,经过十年的发酵,流逝的岁月为它增添沧桑的底蕴,千山万水阻隔的距离为它注上莫名的忧伤。
两个男人的见面,就这么猝不及防,又这么让人看着揪心。
十年来,老何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就连天天盯着的炉灶里蓬勃的火苗,也呈现出冰冷的灰色。老何那张永远不起波澜的脸,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冰。
十年前老何两手空空站在兄嫂面前时,一脸的委曲与愁苦,低着头沮丧地站着,眼盯着地面,两只手不安地扯着衣襟。兄长把他拉到老屋厅里的长凳上坐下来,倒一杯水递给他,老何一仰脖一口喝干了。大嫂赶紧关上了院子里的木门。
在兄嫂的追问下,老何断断续续的道明了事情的原委。老何在更早的时候在外打工认识了四川的一位女子,随她到四川安家落户,建了房子,生了小孩。然而老何生性懦弱寡言,平日里又缺少情调,天长日久夫妻间情分日益薄弱,走到最后老何终于被强势的女人逼着净身出户扫地出门。老何在法院签字时心如死灰,唯一的儿子也被判给了女人。离开四川时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八岁的儿子在身后大声地唤他,哭喊着追赶父亲。老何转身回过头时,女人一边撕扯儿子一边大声咒骂着往村子小巷里走远。老何不争气的眼泪涌了出来,心如刀绞,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乡邻们摇头叹息,怒其不争,怜其可悲。然而,这起不了半点作用。生活从来都不是弱者的眼泪和他人的同情所能改善得了的。老何在异乡举目无亲,只得返回老家投奔并不富裕的兄嫂。
这十多年来,老何在兄嫂的小吃店里帮帮忙干点小活。老何与兄嫂一起生活。本就寡言寡语的他更加孤僻寂寞,很少与人交流。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何会拿出从四川回来时口袋里偷带过来的几张儿子的相片,细细抚摸孩子的脸,忆起和儿子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某一张照片,儿子骑在趴在地上当马的老何身上像个将军,老何笑得嘴咧到了耳根上。有时候,老何搬把小凳坐在院落里,抬头看天空闪烁的星星。或许,在遥远的天空里,他能看出旁人不曾看出的秘密。
……
小满永远忘不了八岁时父亲的离去。他曾哭喊着挽留父亲,央求母亲让父亲留下来陪伴自己。他既恨自己的母亲强势无情,也恨父亲的软弱无能。父亲蹲在村庄路口无助哭泣的画面成了他对父亲最后的记忆。父亲走后,小满忽然就变得坚强起来,审视着看待生活着的一切。第二年母亲改嫁离开了村子,他便由小姨带大。小满非常懂事,性格倔强,刻苦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要刻意付出多少努力和委屈,才能在没有父母陪伴的环境里生存,他要表现出听话,感恩,以及异于同龄人的成熟。生活给这个风雨中孤零成长的小孩大多磨励。他可以昂着头看同学的父母接人回家;他也可以昂着头走过肯德基店不看里面的人头攒动,他还可以昂着头不去听同学讲游乐场动物园的欢乐故事。然而,晚上关灯后钻进被窝小满会泪流满面。母亲很少来看他,而好脾气的父亲只能在梦里来关心他。好在善良的小姨与姨父疼爱他,送他继续读书,直到考取浙江的一所名牌大学。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满越来越牵挂起他失去音信只能梦里亲近的那个懦弱的父亲。
他常在纸上画父亲的样子,想象父亲在他乡孤独的模样。他非常清楚性格软弱的父亲是很难找到女人再成一个家室的。有时候,看着别人一家团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时,小满莫名就会想到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就会想到父亲小时候陪他玩闹的场景。他很怕过年过节。在城市里读书,他常关注天桥下或是街角处流浪人的身影,生怕哪一天在这些地方会看到他那苦命的父亲。
他开始广泛参与学校的社团活动,锻炼自己的才能。周六周日做两份家教,每周抽三个晚上协助管理图书馆以及打扫图书室的卫生。学习优秀的他除获得每学期的奖学金外,还能协助教授开展部分科研活动。在同学们忙于花前月下或王者荣耀的时候,小满在为自己的目标逐渐积累资金和信心。
终于在读大二的暑假时,他向小姨第一次提出要去江西父亲的老家去看看父亲。小姨没有阻拦,给了很久以前从小满母亲嘴里了解到的他父亲的大致地址。
十年。几千里。现实生活的时间与空间把两个人的环境与轨迹残忍得撕裂开来,然而却割裂不开两代人之间的亲情与思念。小满从四川乘车到江西苦苦查找了三天后,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
他依稀还是旧模样,只是头发已斑白。四十刚出头却像年逾花甲的老人,佝偻着腰正在收拾几张小桌上的面碗,端到水池旁边的大盆里,蹲下去仔细地刷洗。小满的心猛地一颤。这十来年曾幻想过无数种与父亲相见的场面,但都与这个场景相差很远。好在父亲还健在。小满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小满悄悄站在老何旁边,轻轻颤抖着声音唤一声爸爸。
老何急速转身抬头看,两米开外一个英俊阳光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微笑。
有一种情,叫父子天性。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十年沧桑,一声轻唤就把两个具有血缘关系的人拉得很近。下意识地他一下就认出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十来年的儿子。老何激动地站起身,两只手在裤腰上擦了几下,一把抱住了小满,两行热泪不争气地就流了下来。
小满搂住比自己低半头的日思夜想的瘦弱老父,看着父亲斑白稀疏的头发,嘴角含笑,拍拍父亲的肩膀,喃喃细语。这些年我早就想来找你。我就是要来看看你,看你生活得好不好。爸爸,再给我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何嘴角不自主抽动了多次。终于咧出一个很像大哭的微笑。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兄嫂和聚拢过来的邻舍,破天荒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