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几乎家家养马。说是马,其实是骡。只是大家都称之为马,也便成了马。间或有人辩驳几句,但都不甚在意,也没人因此而改变习惯,仍都叫“马草”“马车”“马料”……于是乎大家都默契地“指骡为马”了。
两根直径五寸许、长三四来的松树杆,若干木板,配上邻省集市上精心选购的一对车轮,便组装成一辆结实耐用的马车。套上马,轻扬缰绳,马车便轻快地行驶在乡间马路上。路遇行人,总会放缓速度,交流几句造车心得。驾驶员嘴角轻扬,无人处嘬起嘴唇,伴着“爽啷啷”的马铃声,嘘一曲七字山歌,婉转、悠扬。
农忙时节,铃声爽啷,马车在乡路上川流不息。一车车农家肥送往田间地头,一袋袋玉米小麦拉回家中,一马一车承担了绝大部分工作。播种季,马甚至客串了牛犁地的活计。故而人们对马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清水精料,修蹄刷背,莫不细致周到。以致于众顽童,也在傍晚马儿解鞍后,挽缰牵马散步放松,寻井外最清澈干净处饮水。时而于田埂上扯一把鲜嫩小草送入马口,观马唇,抚马鬃,竟欣喜莫名。
一年之中,马儿最轻松的,便是在六、七月间农闲之时了。是时酷炎正盛,庄稼疯长,田野山间水美草肥,对马来说是最美好的假期。顽童正值暑假,还获得了一份美差一—放马。不定时间,不定地点,不定任务量,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尽情玩乐,还加入了新的伙伴兼交通工具——马。诸豪杰乐疯了,于村口老梨树下嗷嗷地规划明日的牧马事业。阿生家没养马,最终一致决定趁三大爷没睡,去与他商量借他的马。三大爷本就没时间放马,但还是拿捏了一个不准祸祸他家偏坡上小黄梨的条件,双方才轻松愉快地达成了目标。自此,凉水井马帮正式成立。经马帮全体成员选举,一致决定身手灵活,骑术最佳的大勇为马帮帮主。并由帮主宣布明日活动的路线和项目后,才以养精蓄锐为由意犹未尽地散去。
次日早饭过后,人和马陆续在村口梨树下集合,自是免不了吵吵嚷嚷、品头论足一番。二蛋除了匹马单人外,还多了一只毛色惨灰的羊。他苦着脸说老者要求必须羊马一起放,否则就不准他去,只好妥协,只是恐不能牵着羊骑马,心实不甘。元祥出主意说可以抱着羊骑马,被阿生在腚上磕了一脚背,转而嫌弃起二蛋的羊丑来。
点齐人马,大勇牵马打头,众英雄紧随其后,十余人马向着村外苍翠的远山行去。
刚到村外岔路口,一手牵马一手牵羊的二蛋却出了状况。他那只毛色惨灰的羊被元祥的马嘴拱了一下,突然受惊暴起飞奔而去。二蛋赶紧扔下马缰绳,猛然直追。好不容易拽回了羊,马又跑去吃路边田里的玉米叶。于是乎二蛋追回了羊,跑了马;追回了马,跑了羊。众人恐跑了自己的马,一时无法搭手,只能瞪眼看着二蛋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二蛋许是跑怒了,这次追着羊后决定暂时不管马,从地上顺起一根枯枝,抽打羊腚,边抽边骂,抽一下,骂一句,又抽一下,又骂一句……
适逢村中别姓一女孩挑水自此经过,目睹全程,于是放下水桶,一手指二蛋,一手捧腹弯腰大笑不止,其声若滚滚春雷。先前曾有长辈笑指二蛋和该女体型皆显微胖,将来或可讨来做媳妇,为此被众人取笑良久,二人自此生怨,互不顺眼。去岁年关二人爆发争吵,进而互殴,且二蛋在互殴中吃了小亏,左耳根处留下一条半寸许的挠痕,二蛋因之在众人的取笑中对此女恨恨不已。如今又遭其耻笑,二蛋不禁怒火中烧,健步上前,夺过扁担,朝腚上“嘭嘭”就是两下。该女先是懵了一下,而后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口中百般言语骂了出来。二蛋出了一口恶气,便不管不顾,回头接过已被大勇和阿生控制住的羊和马的缰绳,施施然随着马帮队伍去了。
蓝天白云下,苍翠的青山间,有溪流潺潺,有树影摇枝。一条蜿蜒的马路径通幽处,十余少年跃马扬鞭,奋蹄疾驰,呼喝叱笑,蹄过扬尘。
快意的青春,一如那山、那水、那人、那马;恣肆的青春,一如那笑、那怒、那骂、那少年。
2023年3月12日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