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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之离合,几多忧愁?叹万事之莫能焉哉,唯归去于浮夸……
寒风,孤独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他讨厌下雨,自然,讨厌下雪,这座孤山早在三十年前便断了人迹,或者,已然不止三十年,不过这些无妨,毕竟,寒风,只是照例吹开道观破败的木门,唠叨两句:冬天到了。他向来如此,似乎延续了千年,不过,谁会知道?大家都盼着春天,大家都盼着花开。
四十年春秋已过,老张头最后还是回到了道观,梦里早是走了百八十遍山道,再次步上却是显得陌生。听村人说道,自打出生,父母便因逃难丢下了他,本也不指望他活,可怜那观中的老道放不下怜悯,便把他带回了山里,至于他父母口中的难,他却从未有所耳闻,大抵只会是抛下他的一套说辞吧,不过他早已是不在乎了,或者说早已是记不起了。
从张家村到山里足有二十里路,且不讲道路漫漫,遇不上豺狼便是万幸,每年也只有到元旦,老道才会带着他到村里,敲响锈迹斑斑的古钟,相传,每次祈福钟声要敲三下,分别代表“福、禄、寿”。一般只有村里德高望重之辈才能担起如此重任,虽不明白老道的过去,兴许年轻时也曾呼风唤雨,泽福一方。不同于老道,一旁的小鬼,早是拿着一贯钱去走一趟闹市,他知道,一年来,这是寥寥可数的日子,毕竟,道长他老人家可不喜欢这种地方。
“凤爷爷,麻烦拿半壶蜜酒,就和去年的一样。”我冲着凤爷爷摆手喊到。因为这蜜酒,小时候可没少挨过打,不过一个老道哪倔得过小鬼,索性后来便总会在临行前给我一贯钱和几张酒票,说是让我自己去耍,自然,一分不少都换成了蜜酒。久来,我也成了凤爷爷的老客户,每次的半壶总会多那么半勺,权当是新年的赠礼,又或是,对我这个可怜娃娃的同情。
另处,老道熟练地在钟上写下“一九八零庚申猴年”,不知想些什么,迟疑了一会,随后又写下“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可还真没想到时间如此不等人呐,转眼都已是十二年了。”老道感慨道。待他那手轻劲的毛笔止住,所有人都拍声称好:“张道不愧是我们张家村的大仙人呐!”他没有理睬,只是回过头去,似乎在找些什么,有些仓促,待他看到捧着蜜酒的我,才泛起微笑,打趣道:“一介小道,哪称得上仙人,先生过奖了。”
彼时,已然是到了子时,只见老道大手一挥,三声钟响轰然而起,伴着村民的祷告,近至家舍,远至山寺,无处不洋溢着快活的气息,因为他们知道,来年有了盼头,来年有了生命。行礼结束,便是丑时,老道抓着我的手领着我进了客栈,他望着捧着蜜酒摇摇欲睡的我,似乎想起了从前。
“一九六八戊申猴年,百废俱兴,明儿可是个好年啊!”张真人道长对着大伙喊道,“这日子可不敌以前苦,我们可得要好得珍惜呀!”大伙听着道长的话,眼里泛起丝光芒,哪怕是初冬,大雪照常下起,像是命中注定般,自然是寒风也喜好热闹,那是给台下人冻的瑟瑟发抖。正想着法子取暖,远远听到张凤的吆喝,而他提着一大罐煮沸的米酒,或者说是一大罐用张家人的希望炼成的米酒,朝着村长和真人招手:“真人兄,你要的酒来了!”,村长忙派三五个人去帮张凤搭把手,一会,全家全户手中都捧满了一晚热腾腾的米酒,几分入肚,顿然豁然开朗,“张凤,做的好!”真人也拿起一碗畅饮起来,“子时已到,就让我来敲响这张家村的三声大钟!”所有人闭上了双眼,风吹过树梢,吱吱的呼声似是说着张家人来年的福安。
村里一片静谧,就连平时吠声不止的阿猫阿狗也识趣地闭上双眼,不过,可不敢保证他们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温柔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钟声断断续续,耳边却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声:“阿父阿妈,你们怎么把我忘下了,你们不要玉儿了吗,外边好冷,呜呜……”村长率先抬头,看着不到五尺的黄毛小儿,有些恼怒道:“这是谁家的孩儿?”村民缓缓睁眼,却说道不出这小儿何从何去,村长又一次高声道:“这谁家的孩儿,父母怎么当的?”任凭村民鼓捣半天,也没个结果,村长便前去看着这个黄毛小儿,撇眼瞧见他帽子里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劳烦各位父老乡亲……遇上不解之难……。纸条上只能模糊地看清几个字,不过,一猜便知,他那悲苦的命,似乎已经刻在了脸上。叹气三声,村长最终说出了口:“这孩子孤苦无依,谁来收他几日?”本是喧闹,顿然哑了声,要知道,那时候,命和牛毛一般,自己都活不成,谁又来顾及他人?村长又一次叹气,并非愤慨,愤慨人心如此麻木,也非同情,同情命若浮萍的孩童在雨中发抖,只是郁闷,郁闷张家村没有余粮,郁闷张家人活得如此窝囊。
张真人撇了那孩子一眼,身上虽是穿着军大袄,脸色却如同死灰,或者说早已无了生气,只是眼睛还在闪烁,兴许是他最后活着的征兆,又或是说是他最后活过的象征。钟声戛然而止,真人朝着那孩子走去:“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没有吱声,真人回过头对村长说道:“村长,道观近来杂事繁多,恐我一人可忙不过来,倒不如我收了这孩子,也省得去孤单。”说罢,又拿起腰间的米酒递给孩子,重复了一遍:“可还记得名字?”孩子接过米酒,一壶入肚,方才醉醺醺说道:“何……玉……”真人这才安下心来,领着孩子走向客栈:“那以后,你便唤作‘张灵玉’,如何?”待不到回复,才发觉小儿早是捧着米酒入睡,“那便是当你默许了。”真人嘀咕道。
恍然间,真人猛地起身,方才注意到自己不知觉间竟做了场大梦,转身看向一旁的我,全然是进了梦乡,又不知梦到了何方,老道摸着头脑泛起了嘀咕:“怎么好好地又突然梦到从前?”老道缓缓起身,抽出了我怀中的酒壶,为我盖起层花被单,走出了阁楼,赏起了梅花:“这蜜酒也怪甜的,怪不得那小鬼如此偏好。唉,且罢也罢,倒真拿不准还能陪这小鬼多少时日。”老道暗自忧伤,掰起指头算起了日子,半晌过去,愣是没算个明白,只是不停嘀咕些什么,径直走向老凤家的酒庄。
“凤兄,在否?可不怪我这清早的便来扰您吧!”老道自然知道凤爷的习性,自打入村来,凤爷总是最先起的,倒不是为别的,只是习惯了如此的生活。“哟,今儿是什么大风把您吹来了?门留了个口,你大可安心地进吧。”待老道进门,凤爷业已摆好了桌凳和酒,似是想与老友促膝长谈,眼里满是期待,当然,更多的,则是震惊。“凤兄,近来你我安居乐业,生活可过得叫一个潇洒,遥想当初,可真是岁月沧桑!”老道感慨万千,独望月山,繁星褪去了光。“可别提那客套话,咱这半辈子的交情,什么可以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凤爷快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有事是瞒不住凤兄呀!那么就请帮我提壶清酒作饯,再酿坛太白酒……对了,再订张到上海的火车票,麻烦贵兄了!”凤爷一时语塞,又倒了半壶一饮而尽,冷漠的空气中夹杂着水汽,天气愈发清冷,倒不是不想做此买卖,只是老道飘忽的眼神让凤爷感到了迷惘,或者说,一种无奈,一种孤独。“那小鬼……”尚且说了三个字,凤爷就把话吞了回去,然后大声喝着:“行!”自是,老道笑了,凤爷也笑了。
再次回到客栈,老道脸上多了几分憔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只是望向我,眼眶似有些微红,大抵是一晚上没睡,我竭力地瞪着老道脸上的皱纹,想从中得到答案,自然,如此幼稚行为的结果,定然是什么也得不到,不过他身上竟泛着少见的酒气,这是我同他十二年来,第二次见他喝酒,至于之前一次,他也只是坐在月山的磐石前,想些什么,却想了一晚上,甚至说是一辈子。见他无意述说,我也不再揣摩,只是依旧不懂,不懂的不止是经法,更是他们——我的父母,我的师尊还有所谓的人生。不过我还是安慰自己:“那老头大概就是喝了点酒,多愁善感罢了。”剩下的蜜酒被我一口闷下,也许只有酒鬼才会懂酒鬼吧!我如此单纯地认为,毕竟,这世上不懂的事情多着: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太阳为什么从东边起?月亮为什么自西山下?……后来,阅览古籍,书上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道又是什么?曾问教真人道长,而他却只是递给我一本《道德经》,让我自行琢磨,小孩哪里耐得下心,耳边一声蝉叫,书自然是甩到一边,悄摸摸地跑去抓蝉,再然后,书就不知所去了。岁月一点点积累,而我也被名为“时间”的酒精麻醉,是啊,一介凡夫俗子,怎懂天道,怎懂天道中之人?怎明世界,明世界中之自然?蜜酒入口,权当一切已是过往云烟。
天才蒙蒙亮,不过业已是鸡鸣三声,也算得上清晨,太阳似是被雨水浇灭,天是一片黑,不过透过层层细雨,依旧看得见远处寥寥炊烟,沉静,老道先行打破了:“灵玉,莫怪先生忘带上那块切糕,本是想着带给村民,权当是新年的贺礼,不过现在看似要回去一趟,客栈桌上还有两个白馒头,你若是饿了,就先垫下肚,师爷晚上再带你去村民的贺宴。”也许是蜜酒喝多了,全然不记得道观还有切糕,满是惊讶,随后却又自责起来:嗨呀,怎么早些没让我发觉。不过瞥眼瞧见先生慌忙的神情,总感觉不止是忘带了切糕,或者说是在害怕亦或是告别什么,好奇趋使下,自告奋勇起来:“先生路途遥远,让我等小辈一同吧!”还未等话音落地,老道却是一口否决,对此,自然,便也是不再计较,“大抵就是藏了些宝贝,那老头还神秘兮兮的。”我暗自感慨道。“灵玉,我不在照顾好自己!”走到门前的老道冷不丁冒出来如此一句,还未等我细细品读,他早是撑起伞跑了出去,“这怪老头,喝了点酒,更怪了,我都是十七了,还怕照顾不好自己?”我小声嘀咕,随即理起了晚上宴会要准备的物品,我虽跟着老道深居简出,但对外边世界的了解却是村中数一数二,大抵是因为近来改革开放的春风恰好吹过张家村,翻新的报社,早就已经成了我逃离深山的第二根据地,如此来说根本不为过,毕竟,也曾瞒着老道偷偷下山看报,自然是一顿打,奇怪的是我却乐此不疲,思来想去可能的原因之一会是经文的枯燥与外界的新奇恰恰成了种反差,一种欣欣向荣的生命的反差。“大抵也就这些了吧,凑巧之前藏了点钱,待会再去买点蜜酒和报纸。”我自言自语道,彼时天空才刚放晴,人来人往却是刹那间初成。正是一岁一枯荣,是呀,没几日就是年了!
方才忙完傍晚宴会的布置,却没想太阳已然步过正空,期待,让日子从涓涓细流刹那间成了洪水猛兽,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夜,一年一岁,我们就此成长。蹦蹦跳跳快步走向酒庄,凤爷却是像提前预知我将来此一般,早是摆满了一壶蜜酒,看到我还一边招呼着,只是表情略显怪异,似是心里藏了什么事,不过我也没太在意,自然,生活如此微妙,何必纠结一朝一夕?欣然将酒瓶递去,本是想着只打一点,解解馋,可谁料想凤爷直接灌上满满一壶,我有些着急:“凤爷,你打这么多,一来我也喝不掉,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呀!”凤爷没有吱声,继续装酒,我有些恼怒,伸手就准备把酒壶抢来,他却猛然将一张车票拍在桌上,我一时愣了神,也不管凤爷继续装酒,只是呆呆地凝视着车票,想要说些什么,凤爷却先开了口:“灵玉,我知道这断然是有些许直接,但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富贵如可求。你理应去赶上新时代,而不是和我们这些老头故步自封,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过,你一定要去外边看看,况且,这不是正如你所愿?灵玉,照顾好自己。”说罢,将酒壶递还给了我,彼时,雪是越下越大,也不知从何时便开始下,只是冥冥当中,感觉心里也下起了雪,记忆带我回到十二年前的冬夜,说来,我本不姓张,说来,我本是姓何,太阳渐渐黯淡,业已是分不清时间,眼前的车票似如魔鬼一般将我的灵魂拽向无底的深渊,顿然,才发觉一切是如此的真实,上苍给了我暗示,我却佯装不知,奈何世事如书,兴许,向死而生方才算是我这般的宿命。
当我再次抬头望向凤爷,他已然转过头去,似在哭泣,我一声不吭地离开,留下一张车票和满满一壶蜜酒,奔走在雪里,朝着山的方向走去,凤爷没有阻拦,只是默默为我收起了行囊,一切,冥冥注定。从张家村到山里足有二十里地,这次,走起来却是像有六万里那么远,豺狼在身边哀嚎,白雪皑皑,挂满了树梢,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老道的身影,拼尽全力扑去,却是一头撞上了树干,积雪豁然洒落,瞬间白了头,来不及抚去身上的雨雪,又踉踉跄跄地往前行进,早是分不清雨雪和眼泪,只是都落在心上,与那寒风,呼啸着,一遍遍刺痛内心深处的记忆,过往浮现在脑海里,偏偏寒冷让我无法触及,只是一味地向前,以为前路漫漫,终会抵达那片海岸,可这里是深山,向来没有海。无止的风雪,终究麻痹了神经,单凭靠肌肉的记忆,勉强抵达了门前,业已是不记得这段山路走了多久,业已是不记得今夕是何年,愤慨,让人清醒,隐约听见老道的声音,也顾不上背负大逆不道的恶名,一脚踹开了道门,仿徨,我闭上了双眼,呐喊,我声嘶力竭,恶狠狠地擦去雨雪或是泪水,方才待到冷静下来,才睁开惺忪的双眼,麻木,凝望着道观:桌上摆放着一整块切糕,外加一叠报纸,一张字条,一切如同过往般,只是没看到老道。
“灵玉,请先原谅师尊对你的欺骗,大抵猜到你还会回来,邃留下如此一张字条,只是希望你能走出一条属于你的大道。当今,苦难已过,世界大好,我们不必像往常般东逃西窜,也不必挨饿受冻,以树皮充饥。中国终究傲然屹立于东方,为世人惊叹,师尊是何等有幸能看到如此之盛世!灵玉,你天资聪颖,又恰巧生在如此这个时代,不同于我们这些老木头,你必须要一骑绝尘,领着新中国走向更远的将来,一个我们甚至不敢想象的将来!道教教人隐世,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而你注定要与我们背道而驰,因为,你爱这个国家,你爱这个时代,你爱这个世界。故曰: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过你要始终庆幸,你找到了自己的道。走下去,灵玉,或者叫你:何玉!”
顿然间,生发出的两行清泪融化了身上的积雪,才发觉得冷,狼狈地从房里拿出一床被单裹在身上,还是觉得冷,又生起了篝火,盘坐在观中,火是如此肆无忌惮,照亮了整个道观,却未温暖我的心房,大抵心里觉得空,才留不住暖意,我一直在等,十二年间,我在等我的父母,等到所谓的苦难已过,这个雪夜,我在等我的师尊,等到所谓的回心转意,不过终究没等来结果,还是沉静,脑袋在火光里发昏,终究倒下了。到头来,谁也没盼来,谁也没等到。再次醒来,已然是第二天正午,头脑还是发昏,不过倒可依稀听到耳边的轻声,尽力地睁开双眼,以为会看到老道,结果就只有村长和凤爷在说些什么,那已然是全不重要,佯装起若无其事,我缓缓起身,凤爷这才猛地劝告我不要起身,养好身子,随即端来了饭菜,大概是昨晚宴会剩下的,一碟碟佳肴,我却提不起食欲,只是简单道了谢,便转身要走,凤爷一把拽住我,眼神有些凶狠,更多的,则是同情,闹钟响起,已是下午两点,冷淡地撇了两句:时日不早了,要赶火车。就简单告别各位,奔向火车站。火车将至,转身,张家村老老少少几乎都来为我送行,我竭尽全力找寻那个身影,直到火车呼啸而来,我仍旧没有发觉,兴许不会来了吧!我登上了火车,下一站,上海滩。
“先生,您好,火车站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到站,请问您是否和亲朋好友走散,是否需要我们帮您联络一下。”列车站服务员笑着对一个老头说道。老头没有吱声,浑身上下全是酒气,眼睛是如此的深邃,整个人颓在列车站的长凳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望着空旷的轨道,望得如此出神。“先生,请问您是否需要住所和食物,考虑到您当下的处境,站台这边可以给予您适当的帮助!”服务生再次微笑着说道。“现在已是几时了?”“先生,现在已是夜晚十一点三十分。”“谢谢,一时睡过头了。”简单的几句对白,老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站台,消失在黑夜当中。“这老头怎么那么像村里的一位老道长?”另一位服务生凑过了提了两句。“看错了吧,那老道长不是消失好几天了吗?再说他这般人物怎会到火车站这里夜不归,还挂满酒气。”“兴许是吧。”说罢,两人捡起了衣物,离开了站台。老头站在站台外,呆滞地望着大堂关上了灯,又喝了口酒,走上了回村的路。他想起了过往,脚步方才慢了下来,脑袋里一片浆糊,却是清晰地拼出了那个夜晚:独自坐在月山的磐石上,手中散漫地握着一杯太白酒,雪是如此不尽人意,熄灭了灯火,道观方才燃起火光,却又瞬间淡然,豺狼在身旁嚎叫,不过,它们一样害怕风雪,一样害怕离别。村那边自是燃起寥寥炊烟,说要带个小鬼饱餐一顿的话,被雨雪打落,兴许他正吃着切糕,收拾着行囊,恐我害怕离别,四下逃窜,才在磐石上待上了一日一夜。曾以为沧海桑田,一切不过过往云烟,看来,不过是南柯一梦,浮梦一生。
自打离开张家村,便重新换自己为“何玉”,总感觉离开张家村,便不配再称为“灵玉”,上海滩的日子,无论是富饶,亦或是忙碌,无疑,都令我感到仿徨,像是一条子午线,割开过去与未来,人们总是向往新鲜事物,可真当教你接受,自然又是百般不愿,除却矛盾,再没什么能说称得上人的常态。无数次想着回去,却只能止步于火车站台那般停运的告示。也曾想过驱车直往,踏过深邃的轨道,摇下咯吱作响的车窗,对着远山高喊,但大抵也就只能偶然在梦里做到吧,一九八一年千年难遇的洪灾,彻底斩断了对过去的念想,自周报了解:洪水愤然席卷而来,巨大的冲击,引起更为致命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一切房屋,或者说是一切生命,戛然而止……。没等看完,就已是抱头痛哭,整个人蹲坐在报厅下,一遍遍祈祷,无谓的祈祷。花光所有积蓄从上海租车到达安徽,一遍遍问路,一遍遍迷路,抵达最靠近家乡的地方,就只剩下“此路不通”的告示,徒步走上三十公里,无功而返。张家村,就此湮灭。
上海,繁荣,昌盛,让多少人迷惘,归去于浮夸,自是已然过去四十年,想来已是半截入土,暂不说近年来瘟疫的频发,物资、家庭倒成了压倒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虽说才是刚刚五十八,整个人却是两鬓斑白,身子愈发憔悴,可能,我这一生,终是要了却了吧!四十年生活恍如隔世,倒是童年的记忆依旧犹新,仍记得和妻子的婚礼,她家来了很多亲戚,占满了半个教堂,而我却只能叫上几位挚友,甚至花上点钱,雇来了几位群演来帮我撑面。记得老道曾说:“要记得,生命,是有光的。”原谅我那卑浅的悟性,两鬓斑白,姑且看不懂名为《人生》的典籍,犹如,年少时,看不懂《道德经》。
公元二零二二年,彼时,我正五十九岁,当下来说是才刚走过中年,而心却跳得愈发沉重,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安顿好后事后独自回到了安徽。不同于一九八一年,现在的安徽,“千古庐阳”的别称似都稍显谦逊吧!那么张家村呢?忐忑不安地再次走到了站台,这次,终不再是“不可通行”,顾不上等待,立马招揽辆租车飞速开往旧地,曾挂上“此路不通”的告示已然开满了鲜花,也许因为口音,老师傅一路上打趣道我这个地道上海人怎么想到小乡下来。我也只是笑笑,顺便随口撇了嘴张家村,想着了解了解吧,这老师傅却顿然闭了口,也不再和我搭话,车子颠簸了起来。“到了,凤家酒庄,或者说是‘张家村’,你叫张灵玉吧!”听到这个名字,我猛地起身,一头撞到了车顶,拽着师傅的衣领,满眼期待地望着师傅:“你认识我!”师傅撇开了我,却是满脸冷淡,随口答到:“当年也只有几户人家幸存,你倒不妨上山看看,那里,可还没开发出来。”随即赶我下车,此刻,傍晚五点三十,我走向了深山。
“以前这个时候,早是该有小孩放炮了。”我一边感慨,一边望向四处陌生的面孔,路上却再没有豺狼。用手电照向山林,枯木上,挂满了熄灭的灯笼和白花花的纸条,一路上,挂满了熄灭的灯笼和白花花的纸条,道观前,挂满了熄灭的灯笼和白花花的纸条……彼时天正下雪,寒风凛冽,这路,大抵三十年来没有人踏足了吧!还未到观前,寒风早是吹开了木门,似是迎接某人的到来,而观中,老道正巍然坐在堂前。
理应惊恐万分,却只是相视一笑,理应把酒言欢,却只是相顾无言,师尊快然一笑:“还以为老子送你出去,你要忘了本呢!”早是哭成了泪人,心跳一次次在加速,我怎能按捺住如此四十一年来的思念,滴滴答答,无数次在梦中将我唤醒。身子没了气力,老道提起坛蜜酒,递到我的身边:“本是打算等你结婚为你再开的,却一直没等到你归来,不过师尊还是很好奇,哪个姑娘,夺得了徒儿的青睐?”我一边抹去泪水,一边拿起手机给师尊娓娓道来,从一九八零讲到了二零二二……“灵玉,师尊永远以你为骄傲!”说着便一把挽住我,让我替他敲响元旦的新钟。方才手里还是空空,不知何时多了支毛笔,再次踏上了山路,一旁的灯笼和白纸不知何时消失,快步走到钟前,一口古钟,却只留下了一九八零年以前的岁月,期间四十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费力写下“二零二三癸卯兔年”又假装思考一般,写下“苦难已过,世界大好”,随即学着老道重重地敲响钟声。只是这里,再没有人虔诚的祈祷。
忽而有几户人家跑出,本是以为要来贺岁迎新,却是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了些什么,大抵也不记得了,一个可悲的将死之人,怎会在乎这些?老道招呼我往东边跑去,说是那里有条河,叫“重生”,渡过河的人,未来,皆算作新生。身后追赶的人群不知何时匿起了踪迹,一条长河从天边落下,老道大手一挥,一叶孤舟缓缓飘来,“走吧,河的对岸再无风雪,再无离别”,沉静,“也许,也再无遗憾了吧!”。
“村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是有所不知,昨天村里来了个疯子,又上山又敲钟的,最后还跑到村东边说要渡河,这片地,几千年来都未曾有过河啊!可把我们吓得不轻,您快些解决吧。”村长家堆积了三五人,似都是在说昨晚诡异的一幕,说他中了邪,说他扰了恶灵,说什么的都有,直到凤爷来了,他们才熙熙攘攘着闭上了嘴,彼时,凤爷是村中唯一一位百岁老人,无论是论资历亦或是辈分,村里可没人敢在他面前夸大其词。“村里自古便有传说是人老将死前,会有死去的至亲为他引路,临行前,不至于万般悲痛,小村长,你可还记得先父留下的遗愿?”凤爷尽力挺起驮下的身躯,小村长这才明白过来:“凤爷爷,小孙始终牢记于心,不过还望先生同我一起去一趟东边。”拾捡起些老物件,凤爷这才领着蜜酒带小村长来到了东边。“灵玉啊,爷们都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啊,可还真像真人兄说的那般,你这孩子,就没得福气的命,也罢,‘重生’河里,你爷孙两好好叙叙旧吧,我这把老骨头,也估摸着要下去见你们了。”蜜酒从凤爷手中落下,孤舟,到了彼岸,远方,钟声斑斑,随风归向了却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