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铜图腾

初升的朝阳,像一枚在冰冷河水中浸过的、温润而缺乏热力的蛋黄,艰难地挣脱了地平线上粘稠的雾霭,悬在王都“邶”的东边。光线吝啬地穿透尚未散尽的晨雾,最先被点亮的,并非那些巍峨宫阙上熠熠生辉的琉璃瓦,也非纵横交错、如同城市血脉般渐渐苏醒的街巷,而是皇城正门外,巨大承天广场中央,那尊孤绝而立的 “青铜悬衡架”

它矗立在那里,仿佛自天地开辟之初便已存在,超越了王朝的更迭与人世的代谢。通体是岁月沉淀下的暗沉青黑,斑驳的锈迹是它独特的年轮,记录着无数个风霜雨雪、电闪雷鸣的日夜。高逾十丈,需数人合抱的基座深深嵌入大地,主柱如沉默的巨人脊梁,擎天而立。顶端,并非华盖或祥瑞异兽,而是一柄无鞘的青铜巨剑,剑尖垂直向下,指向基座上那个神秘的、不断微调着位置的承接凹槽。巨剑的锋锐虽已被千百年时光磨钝了些许弧光,但那森然的轮廓,依旧透着一种不容置疑、凛然天威的审判意味。

巨剑之下,平衡的支点延伸出坚韧远超寻常金属的横梁,两侧各吊着一个巨大的、深逾丈许的青铜托盘,宛如神话中巨神用以称量星辰的器皿。左侧托盘内侧,阴刻着两个古朴的篆文——“德政”;右侧,则是与之相对的——“权术”。传说,这并非凡人之力所能铸造,乃是上古圣王感念天道无常、民心难测,集举国之力,采首山之铜,引地心之火,历时九载,方成此物。它能冥冥中感应国运流转与民心向背:当政通人和、德被苍生之时,这天平便会无视物理的细微偏差,无可争议地微微倾向“德政”一侧;反之,若朝纲紊乱、权谋倾轧、民生凋敝,则巨剑的阴影便会无可挽回地笼罩向“权术”一方。它是这座千年古都的图腾,是王权与天道相连的脆弱脐带,是悬挂在每一位君主头顶的、无声却重于千钧的人生功过簿。

今日,悬衡架下,万民匍匐。黑压压的人群从广场蔓延出去,填满了每一条通往此地的御道,如同潮水漫过沙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渺小感的沉寂,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孩童被迅速捂嘴的微弱呜咽,以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身上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新君厉王的登基大典,正在这里举行。

姬允,即将成为厉王的年轻君主,身着玄色冕服,立于九级汉白玉阶的最高处,背对着那沉默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青铜巨物。冕服之上,用最精细的金线绣满了繁复的山川纹与振翅欲飞的玄鸟图案,象征着他背负社稷、沟通天人的责任。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眼前,微微晃动,将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切割得略显迷离,也为他年轻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应有的、符合礼制的威仪与深不可测。

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紧抿的薄唇透露出坚毅与某种不易察觉的急躁。他的眼神,隔着晃动的玉旒,依旧如鹰隼般扫过脚下那一片黑压压的、臣服的头顶,内心深处,一股急于劈开前朝积弊混沌、创立属于自己新秩序的烈火,正熊熊燃烧。先王晚年,耽于享乐,朝政弛废,边患频仍,国库空虚。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如今,权柄在握,他感到的不是沉醉,而是一种时不我待的沉重与兴奋。

“朕,承天命,继社稷——”

司礼官悠长而洪亮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广场的寂静,也开启了庄严的仪式。随后,轮到他了。姬允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更加清醒。他上前一步,清越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撞在远处朱红色的宫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隐隐的、如同命运应和般的回音。

“当革除前朝积弊,励精图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使仓廪实,使武备修,使四夷宾服,使百姓安居乐业!凡有蠹国害民者,虽勋贵不赦;凡有忠君体国者,虽微贱必赏!朕,当以此身,奉宗庙;以此心,献黎民。皇天后土,”他略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玉旒,扫过那尊悬衡架,最终望向渺远的天际,“实所共鉴!”

誓言铿锵,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沉重的玉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百官们依照品级,列队于玉阶之下,身着繁复的朝服,此刻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各自翻涌着不同的思绪——期待、观望、疑虑,或是恐惧。人群中则隐隐传来压抑不住的、兴奋的骚动。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每个人都期待着这位年轻气盛的君主,能像一股强劲的东风,吹散笼罩在王朝上空的沉沉暮气,带来真正的盛世光芒。

然而,就在厉王姬允那最后一个“鉴”字余音未绝,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即将喷薄而出的那个极短暂的寂静瞬间——

或许是恰好一阵不期而至的、打着旋的微风;或许是广场上数万人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汇聚成流的、极其细微的物理位移;又或许,真的是那冥冥中的国运,被这年轻的、充满力量却又过于刚硬的誓言所牵动……

那尊仿佛已与脚下大地、与周遭时空融为一体,亘古不变的青铜悬衡架,极其轻微,但确实无疑地,动了一下

它不是倾倒,甚至不是肉眼可见的摇晃。更像是沉睡的巨人在深沉的梦境中,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负重的肩膀,或者,是某个精密机括内部,一个微小齿轮的首次、生涩的啮合。中间那柄悬垂的、象征着绝对公正与审判的青铜巨剑,那锋锐的剑尖,在空中极其细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恐怕连最敏锐的宫廷工匠,用最精密的矩尺也无法用肉眼分辨。与此同时,两侧巨大的青铜托盘,那连接横梁的、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发出了几乎无法听闻的、源自金属内部深层应力释放的——

吱……嘎……

那声音幽微如叹息,沉闷如骨节摩擦,短暂得如同幻觉。它刚一出现,便瞬间被接下来爆发的、震耳欲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所彻底吞没、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青铜巨剑的指针,在“德政”与“权术”那两个承载着无限重量与寓意的古老篆文刻度之间,产生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短暂的震颤,最终,复归于绝对的静止。

它依旧稳稳地、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沐浴在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阳光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一瞬的异动,不过是光影开的一个玩笑,或者是敏感者内心的错觉。

只有少数几个立于队列边缘、心细如发的年老官员,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瞥了一下那巨大的青铜框架,但映入眼帘的只有它永恒的肃穆。他们皱了皱眉,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疑惑,深深埋入心底,不敢,也不能去深究。

阳光,此刻已变得慷慨而炽烈,毫无偏袒地洒落,给这冰冷的、象征着天道规则的青铜图腾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耀眼的金边。这金边,也同样照亮了年轻君王姬允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充满绝对力量与自信的、如同初生牛犊般无畏的光芒。

新朝“厉”的年号,就在这几乎被忽略的、如同命运序曲般的金属叹息声,与这震彻云霄、代表人间极致权势的欢呼声中,伴随着血腥的征伐与铁腕的集权,徐徐拉开它沉重而充满争议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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