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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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第三十一期伯乐主题之【永·恒】&【不一样】5月联合征文之“永恒”

一朵花不开 一朵花不败

1.

五月天的光景已是绿肥红瘦,经过三月和四月里春风、春雨和春日的催化,枝头上的新绿已然饱满张扬,肆意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最好时光。

西郊宾馆的大小草坪上,花艺师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婚礼场景,不同的草地不同的主题风格,有的原木框架简约素雅,有的缤纷花墙绚烂奔放,却都等待着同一个任务——支撑一场婚礼。这些草坪的侧旁都立着饱含着爱意的结婚照海报,人像旁边点缀着“永远”、“永恒”、“Forever”、“爱”、“Love”等誓词。这样美丽的场景,被阿琛的爸妈和妹妹看在眼里,妹妹说:“哥哥结婚时,也可以来这里举办草坪婚礼,好浪漫……”爸爸看着天真的女儿:“这件事情肯定得看哥哥自己的想法啦。”妹妹像个老人家似的低头叹息:“可惜哥哥都还没有女朋友。”

此时,阿琛一个人在家里,正闭目养神。压在手臂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睁开双眼,机械地摸起手机,侧头瞄了一眼,是他阿奶打来的。他犹豫了两秒,狠心挂断了电话,不想接听。这一年多来,他越来越害怕和他这个阿奶聊天,因为阿奶的话题只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催婚。这事他老爸老妈都丝毫不提,唯独年近75岁的阿奶,替他日思夜想,据说常常为此失眠。他不懂,这婚就非结不可吗?都什么年代了?口口声声为他着急,可是还有两个月才过26岁生日的阿琛,完全不觉得这事需要提上议程——在这件关乎自己命运的事情上,这个由阿奶带大的孩子“不听话”了。

一个多月前,阿奶走上七楼来,让儿子送她去乡下,她要卖掉一套拆迁房,中介反复催了,“再不交易,房价要跌啦。”阿奶一向耳根子软,容易被这些口若悬河的人忽悠。又听说自家楼上的邻居正打算卖房,她老人家内心的算盘便打响了,“趁此机会置换了房子,阿琛的婚房也落定了,而且就在我家楼上,多好的事啊……”阿琛爸爸没有耐心听完她的絮絮叨叨,一口回绝了去乡下的要求:“中介说的你都信?现在换什么房子?八字没一撇的,瞎折腾。”

阿奶对着儿子瞟了个白眼,“一点儿不操心自己儿子,怎么当的爹……”一边嘀咕,一边往孙子房间走去。经过主卧,先向儿媳妇说完了刚被儿子打断了的“未来规划”:“小两口可以去我那里吃饭,然后再回楼上他们自己家。这样也帮你们分担了,毕竟小妹才初中,你们还要费劲好多年。”如此深明大义,无私奉献的阿奶,真叫人不忍拒绝。阿琛妈妈脸上挤出淡淡的笑容,平和地回应:“我们说了不算啊。这女孩都不知道在哪儿,而且谁知道以后孩子们的想法,也许……”聪明的阿奶预判了儿媳妇同样不一致的态度,听不到自己想听的话,她马上转身走开了。

“阿琛,明天吃过中饭,开车送阿奶去趟乡下。”阿奶边推开阿琛的房门,边高声下达指令。

“我不去。”阿琛轻声答道。

“我是替你去卖房子啊,给你结婚准备着。”

“我不去。我不结婚。”

“总归要结婚的。阿奶养你这么大,现在用得着你的时候,你都不肯啊,阿奶会伤心的。”

“我不去。”

阿琛始终盯着电脑屏幕,也不扭头,也不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回话少得像是怕得罪了正进行中的游戏。

“真的不去啊?”阿奶小心翼翼地再一次争取。

“不去。”

“唉!”她起身离开阿琛的房间。又弯去了阿琛外婆的小房间里,想着从同龄人那里应该能找寻到安慰和共鸣吧。

“外婆,你替我劝劝他们,劝劝阿琛爸妈,他们不急,小孩子怎么重视呢?你看,我都拿到人家女孩的照片了。你们劝他去见见吧,只是见见。”她举着手机,眯着眼睛,划着屏幕的右手有点哆嗦,翻找出一张证件照,递到外婆面前。

外婆低头看了一眼照片,神情为难:“这个事情,还是得阿琛自己愿意呀。爸爸妈妈劝也不起作用。又不能把他绑去。”

阿琛妈妈在隔壁房间听着两位老太太的对话,犹豫着要不要去给自己母亲解围。

耳边传来了婆婆不满的口气:“我和老头子是很着急的,他们两个做父母的也太不懂事,这种事情怎么可以由着孩子的性子呢?小孩子懂什么,都得靠父母安排的。阿琛爸爸当时也不着急结婚,还不都是我给安排,26岁时已经生了阿琛……”

外婆和阿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老人。外婆也是在小镇长大,初中毕业就去插队务农,而后知青返城,参加招工考试,进入了机关单位,几年后,又回炉再造,复习文化课,参加国家干部考试,尽管种种其他原因,最终没有加入干部编织,但是文化底蕴和眼界谈吐,在那代人里也是不差的,人也通情达理。而阿奶是完完全全的农村人,去纺织厂工作过几年,却也难摆脱文化匮乏和封建思维带来的局限。两位亲家在一起聊天,多数是外婆迁就阿奶,不去和她据理力争或辩驳黑白,只是做着些礼貌性的附和。

可是说到了自己女儿女婿的“不懂事”,外婆有些不甘心了:“也不能说父母不懂事,时代不同了,孩子的想法也不同了。网上都说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听自己的,父母也得尊重他们……”

“所以这是不对的。你也听网上说,网上都是瞎说。”阿奶收起手机,不称心地走出小房间。

最后,她强堆着笑容要推开小孙女的房门,小妹正在听音乐跳舞,看到阿奶“闯入”,赶紧去堵门,大喊:“奶奶不许进来,我有我的事情。”

青春期的少女是神秘的,这点爸爸妈妈和外婆都知道。只是阿奶不了解,“怎么连小妹都没礼貌,不懂事啊。阿奶怎么不能进来了?”门里没有传来回话声,只有青春热舞曲在空气里激荡。

阿奶带着所有房间收集的失望,走到门口换鞋,边开大门边喊了声:“我回家了。”两个关在房间内的孩子应该都没有听见,三个大人一起赶到门口,叮嘱着下楼慢些——阿奶和爷爷住得很近,和阿琛家相隔只两栋楼的一户底楼。

第二天,阿奶发来语音,她独自去乡下了,让阿琛陪爷爷去广场上晒晒太阳。阿琛关掉电脑,陪爷爷在户外待了很久。那天春光很好,广场花坛里的月季都长了很多小花苞;街道两侧的海棠花和樱花开得正蓬勃灿烂。阿琛和爷爷没有太多语言交流,爷爷看看花,看看树,看看阿琛,念叨一下:“老太婆不知几点能回来。”

阿奶又发语音给儿子:“中介说现在245万,卖不卖啊?”“你怎么不回消息啊?”“到底怎么决定啊?”阿琛爸爸正在露台上,给刚从花鸟市场买回的新花换盆,戴着手套,握着铲子,忙得顾不上看手机。

阿奶在天黑前赶回家给爷爷做晚饭。房子没卖成,不是因为儿子没及时回复她,而是她被“放鸽子”了。中介口里的买家没有来,可偏又是中介说收了定金不能退,退了要赔偿,这才让阿奶一个人也非得跑这一趟。阿奶事后觉得,她再一次被中介“忽悠”了。

只是这一次被忽悠的代价有些大,因为阿奶摔跤骨裂了——在下公交车时,踏空了台阶,膝盖的旧伤复发了。她对着儿子埋怨:“没人送我去,我只能一个人去。”阿琛爸爸说:“本来就不该乱听他们的话,我说的你却都不肯听。再说即使去,你干嘛不打个车呢?”“打车来回得两百呢……”每次说到钱的问题,就等于是终止了话题。

第二天,外婆买了蹄膀和水果去看望阿奶,阿奶还是不停埋怨着:“他们一个都不肯送我去,我只能坐公交车去。唉,这下这事情怎么办?房子不落定,人家女孩还肯吗?”

回到七楼,大家都替阿奶的腿脚担忧了一把,却又不经意在言语里流露出“这下可以消停一段时间了”的“窃喜”。

半个月后,阿奶已经自己拆除了石膏,撑着一根拐杖在广场上独自散步了,一步一步,很慢,不太稳,本就该多休养些时日,可她总不听劝。在七楼窗口望见的人,总是内心不解又担忧,总是用遥远的目光做着默默无闻的护送。

紧接着又是周六,阿奶打电话给阿琛,说第二天要和阿琛一起再去乡下,这次打车去。她还是决定要去卖了房子,楼上那么好的“婚房”,阿奶实在舍不得错过。阿琛无奈,只能告诉爸爸妈妈。妈妈提醒房产税的问题——乡下房子属于阿奶和爷爷名下,置换过来就属于阿琛名下了,会直接增加他们四口之家的总面积,需要补交许多税费。爸爸像得到了救命稻草,如释重负一般,立马去和阿奶当面解释了这个关乎钱的大问题。阿奶听完,只好强迫自己暂且断了换房子的心思,可有那么一秒,她怀疑亲儿子是不是也忽悠了她。她把心思转向了手机里的女孩子,要求儿子劝孙子去见面,“哪怕加个微信,先聊天也好。”阿琛爸爸没有给出承诺。

2.

周一天气非常闷热,气压很低,天空阴沉,白天一滴雨都不下,直到傍晚,积聚许久的大雨才落了下来。露台上的花花草草得到甘露,不用人工浇灌了;下雨天的广场,没人散步,天色暗下来,湿透了的地面反着路灯的白光,车轮碾过的时候,发出湿漉漉且很丝滑的声音。

这个雨天的黄昏,阿琛也摔跤了。这条他每天早晚都骑着共享单车经过的小区门口的桥坡上,有过无数次风雨交加中骑行的经验,可就是这么不巧地,因为路滑而打了刹车,因为刹车而车子失衡,他就这样侧摔下来,只觉得右大腿外侧连着臀部处有些疼痛。

阿琛忍着痛,走进小区,挪了500米到达楼下。又忍着痛,爬上了七楼,不,是左脚单脚跳上了七楼,跳一层,歇一会儿,还顺带着一个放置在楼道口的快递。那天晚上,他靠着这样的单脚跳,完成了所有的必要行动。

第二天,爸爸陪着他去了医院检查,万幸没有伤到骨头,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家又在没有电梯的七楼,病假是免不了。他们弯去阿奶家,借来了阿奶曾用过的双拐;然后,阿琛在爸爸的搀扶下,跳回了七楼,开启了悠长的居家办公式“带薪病假”。

半个月内,祖孙二人前后受伤,真的让人郁闷又不解。阿奶已经不在意自己的腿伤,那是久经考验的旧伤了,她反倒无比心疼和担忧着大孙子。

阿琛受伤的第三天,爷爷坐不住了,他比阿奶年长两岁,去年中风后,就不太能做爬七楼这样“高难度”的事情了,这个他自己知道。他看着老太婆每天支着小拐杖在小区里走动,就开口了:“要不,你去看看阿琛吧,你比我好一点,你能爬上去的。”

于是,这天午饭后,七楼的门铃响起,阿奶带着爷爷的嘱托,拄着拐杖爬了上来,开门的瞬间,外婆、阿琛妈妈都惊呆了。阿奶二话不说,直接一脚高一脚低地拐进了阿琛房间,说要看看伤处。阿琛反复拒绝,说部位不方便看。阿奶说:“从小我带大的,有什么不能看的。”房门关起,门外的两人只听见“快给我看看!”“不行!”老人的声音那样急切,小伙子的声音那样坚决。不明真相的人甚至会担忧,小伙子为了躲避,会跃出七楼的窗台,逃跑。

不知道后来是怎样了。阿奶走出房间时,已经替阿琛拉起窗帘,回头说:“睡午觉吧,多休息。”然后,满意地对外婆说:“我看到了,还好还好,不算肿,也不太淤青。”

外婆不过问细节。只是听着,继续听着。“唉,希望他赶紧好起来,可别落下病根啊,否则怎么找女朋友结婚……”阿奶自言自语一般,“怎么会这样,怎么都摔跤了,怎么这么巧。”无人回答,无需回答。

阿奶回家时,外婆坚持要送她下楼——她说这是责任,阿琛妈妈没有说话,内心也升起了埋怨和心疼。这瞬间,她忽然觉得婆婆有些可怕。

阿琛妈妈开始理解,当年年轻的阿琛爸爸是怎么会不敌自己的母亲,放弃了自己不想马上结婚的想法。见了那个女孩,又碍于亲戚的面子,没有拒绝见第二次、第三次,看似顺其自然地开始恋爱后,婚事就被急切地提上了议程,一年后,准时婚礼,再一年后,准时生下阿琛——这是爷爷一直骄傲的事情,他26岁做爸爸,儿子也是26岁做爸爸。所以很多年前,他就开始期待大孙子阿琛也是26岁做爸爸。他们就像一出戏的编剧和导演。

转眼五一假期,阿琛终于解开工作的捆绑,平躺在床上休息。十多天了,伤处依然疼痛,依然不能脱拐,脚跟不能踩下,落地就会很痛。他内心有些担忧和着急,病假用完了,如果假期结束还不好,又要去复诊开新的假条。

这时候,阿奶打进电话:“那个女孩知道你受伤了,她愿意来我们小区里见面,明天下午你下来可以吗?”

“不行,我走不了楼梯。”

“那怎么办?总归要见一面呀。”

“我现在不想找!”阿琛终于直白自己的想法。

“什么不找,你不小了。”

“我才26不到。这个和年纪也没关系,我就是不想找。”

“这个女孩是护士,工作很好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房间外的人,全部惊讶阿琛今天的反应,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再不惜字如金。

“我和爷爷都很着急啊。我们身体不好,总归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这不知是阿奶的“杀手锏”还是心底话。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做主的,我现在不想结婚。”阿琛“无情”回应阿奶。

阿奶再无说辞,只能先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阿琛心想,就算那女孩上七楼来见他,他也要锁死房门,不见就是不见!再一想,哪有这样的女孩,可能也是被逼的吧。

房间门口,闻声而来的爸爸正朝他竖起大拇指,阿琛没有回应爸爸的点赞。他默默闭上眼睛,想起自己7岁时,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和爸爸离婚了,不要他了。爸爸单身没多久,阿奶就要给爸爸介绍女朋友,爸爸一次一次和阿奶吵架,还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这种事情急有用吗?你看看,急会有好结果吗?”爸爸对着阿奶吼,小小的他,也以为都是阿奶的错。现在想来,年轻时候的爸爸也有一些自己要负的责任。

后来有一天,爸爸带着他和一个阿姨吃过一顿饭,是阿奶安排的。他和爸爸都不喜欢这个阿姨。他们没有再见面。

可是稚嫩的他也曾和爸爸说:“你总归还要找女朋友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爸爸笑着回答他:“不着急的。”

过了两年,爸爸又带他见了一位阿姨,是爸爸的同事。他喜欢这个阿姨,不自觉地坐在阿姨身边,给阿姨猜脑筋急转弯题目,阿姨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做过妈妈,可是却很会和小孩子相处。这个阿姨就是他现在的妈妈,后来小妹出生,还是和他同一天生日,他们变成一家四口,过了几年,新外婆也搬了进来,大家都一起照顾他。

阿琛平时话不多,“闷葫芦”一个,可是心里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事情,随着长大,他都开始能理解,唯独不理解阿奶,为何对结婚生子这件事情那么执念,永远放不下,对爸爸是,现在对他更是。

有时候,阿琛会想起阿奶说过好多次的话,“我和爷爷着急……”这像是剧本里写的桥段,接下去孙子应该满口答应老人的一切要求,让老人过上四世同堂的生活。可是他做不到,他承认自己暂时还承担不了婚姻家庭的重任,他也不想重蹈爸爸年轻时的覆辙。幸好,七楼的所有人都是尊重他的,虽然也啰嗦着提醒他要成长,要培养责任意识,但真的没有催促过其他的。

3.

在西郊宾馆的草坪上,阿琛妈妈告诉老公:“其实当年我也想办草坪婚礼呢,可是想着费用大,三月份天气又凉又多雨,就算了。”她想起自己那场简单又隆重的婚礼,日子是阿琛爸爸和婆婆争论后定的,婆婆找人算的好日子他们答应去登记领证,可是婆婆依然不满意;酒店是她自己选的,若不是她直接拒绝,婆婆会让他们回乡下摆上三天流水席……

此刻小妹提起哥哥的婚礼,他们望着那些好看的布景,真的憧憬起阿琛做新郎的模样。只是他们心照不宣,这事急不来,让阿琛慢慢决定好了,如果真的没有等来,只要阿琛自己生活得好也便是最好的。

这话,阿琛妈妈和阿奶说过:“怎么保证结婚就是永久的幸福呢?我们操心多也好,少也好,不都是为了他的幸福吗?不应该让他按照他自己认定的幸福路线走吗?”

阿奶斜眼看着儿媳妇,眼神像看一个怪物一般。没有说话,过了半天,才自言自语:“怎么可以这么想?不结婚怎么可以?都不生孩子,世界上就没有人了。”

五月下旬的气候已经开始潮湿闷热,阿琛十天前去复诊了,继续吃消炎药,涂抹药膏,又开了三周病假,现在他可以不用拐杖,慢慢地走路了,只是还不够自然稳当,自己觉得像个企鹅在走路。

又一个黄昏,门铃响起,小妹开门,看到是爷爷,惊呆住了,竟忘了招呼老人家进门,随即爷爷身后出现了奶奶,见爷爷仍在门口,便开口数落小妹:“怎么又没礼貌了,不让我们进门啊。”妹妹有些委屈,却也不去解释,躲进了外婆的房间,留哥哥一个人面对两位老人。

那顿晚饭,阿琛是在爷爷奶奶的四目注视下吃完的。他们只是看着,一言未发。这个阿琛爸爸不在家的黄昏,没有指责,没有埋怨,没有催婚,却依然凝重到冰结。阿琛低头嚼着饭菜,明明是外婆特意给加班的他留出的一盆丰盛的菜,此刻却没了滋味,他在内心祈求,阿奶不要再提“相亲”“结婚”之类的字眼,他真的找不到更多的言语应对了。阿奶坐在他左侧,看着闷头吃饭的阿琛,欲言又止。他前几天那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的宣言还历历在耳,她还没找到说服孙子的方法,只能想着先安心把腿养好吧;爷爷坐在对面,很久没见阿琛了,这孩子仿佛又清瘦了一些,是不是腿很不舒服,在家上班也很忙吧,饭都这么晚才吃。他的目光舍不得从阿琛身上挪开,老黎家的长孙啊,老黎家的香火只有靠你啊。

那天,依旧是外婆坚持要陪阿奶和爷爷下楼,阿琛妈妈觉得这很可笑并且毫无意义。楼梯上,三个老人,一个“三条腿”,顾着拐杖,还要顾左脚右脚,空着的手扶着扶手;一个被重点保护,像学步孩童一样,被其他两个人要求一步一并地往下走台阶,手还得抓紧扶把;还有一个像他们的家长,在后面护着,嘴里反复念着“慢点慢点”,喊口令一般。一百多级台阶,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到达一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阿琛感觉自己胃里堵着难受,这段时间中药西药一起吃,本就口苦难受,肠胃不适,这顿被监视着吃下的饭,让他更加反起酸水。这份来自祖辈的情感太过沉重,他完全承受不了,他们的期盼,他更无法兑现。他希望自己的腿赶紧好起来,他可以去上班了,更可以回到被阿奶“随叫随到”的日子,这样至少他们不用如此费力爬上来看他,让人担惊受怕。

阿琛妈妈忍住了给老公发消息“告状”的冲动,怕影响了他出差开会的情绪。其实他们都明白,为了阿琛和阿琛的婚事,阿奶真的无所畏惧了——这是植入基因里的使命感吧?却已经说不清楚是无私还是自私了。

她打开抖音,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情。又刷到那个小岛上的00年女孩,她比阿琛小一岁,已经在筹备9月的婚礼了,vlog里都是订婚纱订酒店拍婚纱照的记录,看着确实甜蜜美好。而她在直播里说着自己的彷徨,25岁后不结婚,在家族里是被围攻和不被待见的,会有人来介绍二婚男人,然后再在背后指指点点……她不愿意承受这样的压力,于是“勉强”相亲,“勉强”恋爱,直到一边备婚,一边在直播间里问几十个陌生人,“我到底该结婚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阿琛妈妈关掉抖音,内心一阵唏嘘。

外婆气喘吁吁地回到七楼,颇有成就感地形容着阿奶和爷爷两人下楼的“凄惨”景象。阿琛妈妈近乎残忍地拒绝听这些,只是问:“你陪着有什么用呢?”外婆依旧满脸自豪:“我可以看到他们平安到底楼,也可以在旁边反复叮嘱……”人啊,终究是只能体会到自己的感受,因而需要掌控一些外部世界,以求得内心的平衡和舒适。

阿奶和爷爷回到家里,见过了孙子,内心依旧无法满足。到底怎样,才能让儿子儿媳妇想通,然后一起说服阿琛,他们能像当年她对儿子婚事的那样坚持就好了。

爷爷洗漱完,早早就卧床休息了。阿奶来到天井里,看着夜色里的花园,没有什么花正在绽放了,海棠、月季、芍药都只剩下了繁密的叶子,就连邻居家那爬上她家墙头的蔷薇,也已过了最热闹绚烂的时节,眼下也只能等待进展缓慢的那盆绣球开放了。转眼快六月了,孩子们的生日就在七月,阿琛实足26岁了,而一切却遥不可及。

婚礼上的鲜花都是花朵们在最美好的时期被剪下枝丫,被带到这重要的场合;那些男孩女孩也多是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携手走上了红毯。阿奶不甘心,暗自决定,等阿琛的腿康复了,能上下楼了,她一定要让阿琛和那个女孩见上面。这个任务,是开在她心头上的一朵不败的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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