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我今年70岁了,多年来一个人生活。
今年秋天,我去赶集卖菜的途中突然中了风,从此生活便不能自理。无奈之下,被远嫁吉林的女儿接去,本想依着女儿度过这风烛残年,没想自己却成了他们的累赘。只在女儿家住了不到十天,女婿就把我送进了当地的敬老院。
张大爷拄着拐杖立在敬老院的门口,瞪着一双混沌的眼睛望着院子外,夕阳的余辉正像红墨水般泼满了远处那一片天空,那一片高高低低的丘陵,渐渐的晕染开来,直将敬老院的屋顶也染成红汪汪一片。定定地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一行热泪不自觉地从张大爷皱巴巴的眼角滴落下来,在那张沟沟渠渠的老脸上一路断断续续的往下流。
此刻,他那老家门前的菜园子,三间瓦屋的房顶上,还有屋后那颗高大粗壮的青枣树,也都该被家里的那片夕阳染得红透了吧!
“张大爷,这菜园子你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我来种些菜,到时候得了菜好送些菜给您吃。” 邻居刘老太迈着一双尖细的小脚,右手提着一个袋子,左腿一崴一崴的来到了张大爷家。袋子里装着一斤软绵的松糕,这是儿子前两天回来给她买的,今天特意拿了来给张大爷尝尝。
刘老太知道张大爷牙口不好,行动又不便,便拿了这松软的糕点来哄张老爷开心。心想着他一开心了,不定牙口一松,她就又多了他家的那一方土。
刘老太和老伴很勤快,喜欢拨弄几方菜园子,种着各种时令蔬菜瓜果。儿子,媳妇每次回来,车屁股里都要塞满了回城。剩下那些吃不完的,二老就卖了换钱。这不,看着张大爷家的菜园子荒了,她比张大爷还要着急,便想着找张大爷借了这方土,多营运几种菜。
张大爷看了眼刘老太手里提着的松糕,鼻子里闷哼一声,喷出的热气将鼻子下花白的稀疏胡子吹得微微抖动。他故意挺了挺背脊,迈着僵硬的腿脚迎上前来,面带不悦,“你家的菜园子这么大了,还眼馋着我这方土?” 张大爷一脸笑着却又不像笑的,像蜡像一样,僵得狠。
“唉,瞧你说啥呢,我吃着这松糕又甜又软,念着你牙口不好,正吃着合适,才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刘老太弯腰驼背着顺着话头走上他家的屋前台阶,两个小碎步上前将袋子挽在张大爷浮肿的右手上,笑说,“你看看你,又和人置气,你不腿脚不方便吗?地荒着荒着就没了,让我种着还能得点菜,你说不是吗?等你能种了我就还给你。” 刘老太干瘪瘪的嘴巴笑了笑,露出上下各两颗东倒西歪的牙。她说话时眯着深陷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张大爷屋前的那方土。
张大爷迎着刘老太挪了两步,忙把袋子从手上拽下来,面色恼怒,“行了吧,别跟我说这客气话了,我不会答应的。地种着种着就是你家的了,荒了他还是我家的。你把松糕提回去吧,'太甜了的东西会吃坏人的'。” 张大爷故意将最后这句话说得更重一些,头高高的仰起,笑得有些阴沉,瞪了眼刘老太便绷着一张脸,转身就进了里屋。
刘老太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面色即刻比张大爷那脸还要阴沉,干瘪的嘴巴合上像松垮的皮肉向下怂拉着,嫌弃的神情挤满了她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她忙提起袋子挽在自己的手臂上,嘴里小声骂道:“这老鬼,都半死不活了,还霸着这点地,你家芳儿嫁到那远地儿还会回来不?”
刘老太念念叨叨着,又一崴一崴地下了阶梯,急冲冲的迈着细碎的步子出了张大爷家。
张大爷在屋内看着她走远后,又从里屋拄着拐杖一步步地移了出来。他倚靠在大门前,瞪着那双不再闪亮而发黄的铜铃般的眼睛望着屋前那方土,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土还不是特别的荒,上面还能看到那些歪歪斜斜低垂着的黄豆梗,梗上还有些未来得及摘完的黄豆。张大爷中风后,再也无力打理他的菜园子。
没中风之前,他也和刘老太一样,营运着几陇庄稼地换些零碎的钱来。
“唉,干不了了,动不了了,也争不赢了……” 张大爷望着屋前那片天,那片山林,喃喃自语。
张大爷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现在行动不便了,气势才矮了半截。他就是这样,自家的什么东西都不能便宜了别家。他也不求着别人,常年独来独往。年轻时就这样,不上一分钱的当,为人处世只能赚不能亏。对他老婆也同样吝啬,不然,早早的就把老婆都逼跑了。
昨天,他还因几块钱的事和弟媳妇大吵了一架,弄得跟仇人似的,两兄弟由此形同陌路。
张大爷中风后,远嫁吉林的女儿回来不了,只得将渐渐不能自理的张大爷接去了那边。张大爷一路迢迢的从南方赶去北方,一直死守着的房子,土地就都荒了。张大爷前脚刚走,荒地就被同村的刘老太,陈大爷们像掰饼干一样的,一寸一寸的瓜分了去。
张大爷一晃就在吉林的养老院住了一年了,度日如年还不能形容他的晚年生活,那一分钟都是煎熬啊!可再难熬也由不得他,非得把自己熬成骨灰了才能回去。
她的女儿芳芳和老公育有一儿一女,都是工薪阶层,生活并不宽裕。女婿上面还有两个老人,生活负担重得不得了,哪还能有专人在家里伺候张大爷。张大爷才住过去不到十天,女婿就摆出了脸色,女儿夹在中间不好过,只好把张大爷送去了当地的敬老院。
钱,当然用的还是张大爷自己的棺材本。好在张大爷一生勤劳节俭,身体硬朗时,庄稼地干得好,做工做得勤,攒了十几万的血汗钱在手边。他一直攒着舍不得花,留着为自己操办身后事的。
张大爷很想回家,可家里没个人照顾他。仰望着他乡的这片天空,望着空落落的院子,望着院子里那颗老树落下的树叶哭。他哭,“落叶尚有归处,而我却连家都不能回了,怕是熬到只有骨灰回去。”
张大爷哭着哭着,就想老家里的人啊!谁都想,就连他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想,可想也只是空想!他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吃不惯他们的饭食,仍然是形单影只。想自己和别人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争了这么一个归处,越想越难受。
“芳儿,明天周末了,能带着娃娃来看看我不?” 张大爷忍着眼泪给女儿打电话。
只听得女儿喊了声“爸”之后,顿了好久才出声,“爸,我没时间呢,我难得休息一天,敬老院这么远,坐车来回都要三个多小时。再说,我还要送女儿上培训班呢!”
张大爷用中风后扭曲的左手摸了把眼泪,嘴巴抽了两下,又说,“那小陈呢,你们俩来个人陪我说说话呀!带了虎虎来,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芳儿打断了张大爷的话,叹了口气,刻意压低自己的音量,说,“爸,他带着虎虎去医院了,婆婆生病住院,他忙呢!我也忙,您自己顾好自己吧,敬老院里有那么多老人,您和他们说说话吧!” 张大爷刚想说话,女儿又忙说,“好啦,爸,我们都忙呢,就先这样,我有时间就会去看你的。”
芳儿望着电话,叹息一阵,心里想,“唉,你们这些老人咋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省心呢,老人要陪,小孩也要陪,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们啊?”
芳儿想起她的婆婆,脸上就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一天到晚病病怏怏的往医院跑,花了他们不少钱。转而又想到像纸爆竹一样的公公,眼泪就挤在眼眶里打转。老爷子自从犯了肺癌后,情绪越来越烦躁,一点就炸。时不时地指着芳儿破口大骂,仿佛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把自己对命运的满腔愤慨全发泄在这个儿媳妇身上。他怨儿子的不孝,更恨儿媳妇的恶毒,竟然不给他治病。
芳儿任由公公骂,毕竟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了。她愿意受这个气,好过把他们辛苦赚的血汗钱全烧到了医院。钱烧完了,就算把他们也烧了,也救不了老爷子的命。为这事,芳儿也抬不起头来,亲朋好友都背地里说她的不是。
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可日子是自己在过的。她不想受这份道德的绑架,治了婆婆就治不了公公,她要尽了美德,如何能尽她的生活?生活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美德不能当饭吃。
人们是多习惯用美德的尺子去评判一个人,而不会用生活的尺子去丈量这份美德。那就随他们去骂吧!再艰苦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芳儿想着家里的这一桩桩烂事,越想越烦,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起身收拾屋子去了。
当芳儿拿起拖把拖地时,想到了他爸又笑了,心想,“还好,我爸还攒了些养老钱,不然家里这么几个'老不死'的,我们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张大爷望着手机,又望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一个老人,更多的老人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两眼呆滞的望着窗外。张大爷心里无比的苦闷,喃喃自语道:“唉,我不找你们说说话我找谁说话去啊?” 张大爷走得一崴一崴的也进了屋,他走路的样子,就像那院子里的枯老树干上还未掉落的枯叶卷了边的怂拉在枝干上。
和张老爷同房住了几个月的徐大爷又走了,半夜上厕所摔了一跤没再起来。要不是张大爷半夜睡不着发现了,怕是要在厕所躺到天亮。徐大爷走了,又来了一个拿退休工资的沈大爷,比张大爷还大5岁,他的老伴去年高血压急性发作去世,他才跟着儿子去住了几个月。
晚上,张大爷和新来的沈大爷成了“室友”,两人聊了几句,张大爷说南方的家乡话,“老大锅,您老高寿?”
沈大爷挑了挑一对灰白的眉毛,将张大爷的土话琢磨了几番,笑了笑,嘴唇略微动了一下,醇厚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啊,今年能把年过了,就七十六了,年三十的。”
他的声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急不慢。只见他一面说话,一面轻轻的将自己的衣领子摸了几下,直到两边的领口规规整整。
张大爷看着他,又笑问,“你老人家还威武,为么子住到过里?你有几个仔女?” 这话张大爷一连指手画脚的问了几次,沈大爷眉头挤到一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右手轻轻的搭在左手腕上,愣神想了想,却答道,“我老伴啊,她去年高血压走了……”
张大爷除了那个76岁一下就听懂了,也不太听得懂沈大爷的东北话。两人一来一回,犹如鸡同鸭讲。讲了几句都累了,就都各干各的了。
沈大爷上床前,先将枕头抖了两下后放得平平整整。又扯了扯床单,直到扯得四方都平实规整了才慢慢的换上自己的睡衣上床。
张大爷看着他还算利索的手脚,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自言自语,“唉,您啊,还能自己伺候自己,还能动,这是为啥子也到这能闷死人的地方来哦!我要是你咯,我还回家弄菜园子去。”
沈大爷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看了眼喃喃自语的张大爷,虽然知道他听不懂,也对着他说起来,“我啊,也有老伴这病,也怕像她一样突然发了病会没人知道,她走的时候有我在,可我走的时候她不在。在这里,有人看着,心里踏实。”
张大爷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又说,“唉,这日子磨着熬着也不如死了,可还没死,又还想好好活一会儿。”
沈大爷撑着床沿打了个翻身,侧对张大爷。虽然他听不懂张大爷说什么,也知道张大爷听不懂他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那个儿子啊,去年离了婚,今年又找了个,这个媳妇也和那个走的儿媳妇一样,我俩还没死就要卖了我们住的房子,我老伴就是被她气出病来的。你说吧,这房子比人要值钱呢!我这根朽木啊,撑在旧房子里都碍眼,还能搁在新房子里去?” 张大爷似懂非懂的听着,眼睛还是望着天花板,沈大爷接着说,“我啊,不在那里受他们的眼色,自己有退休金,自己过,死了也不怕,这里有人看着。”
接下来,屋子里一片死寂,两人谁都不再说话。夜很深了,窗外的星星很亮,张大爷盯着黑乎乎的窗口睡不着。直到沈大爷睡过去了发出一阵阵用嘴呼气的声音,时而又像在梦中和谁说话。
就是这声音让张大爷踏实,安心。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改用化名以免引起争议。
人老了,最可靠的还是自己,其次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儿女只有在自己不能动弹时,能掐着点时间守护一下。所以,老人还得现实的接受如今这种普遍的现象,要多多运动,保持一个好身体,其次是和左邻右舍建立好的关系,远亲不如近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