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1

  当Molly刚把车门拉开一条缝的时候,镜子从身后抱住她。越野车被漆成墨绿色的门又被轻轻关上了。

  于是她转过身轻轻摸了一下镜子的脸颊,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Molly很快把手臂收回来,捧着镜子的脸问,怎么了?

  “没有你的话,我自己肯定不敢独自逃走。”镜子的脸红红的,温热。Molly安静地笑了一下,把车门拉开了,“还是快走吧。”

  墨绿色的越野车快速穿行在山区里的林荫公路,斑驳的阳光把车子抚摩了很多遍。

  “我们把他的私运毒品的事举报出去,就能获得自由了。以后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去芬兰,或者德国,在那同性婚姻是合法的。对了,你想去看极光的话,还是去芬兰吧。”

  镜子很得意于自己的计划,她笑的时候把鼻子皱了几下。Molly从后视镜里看到镜子的笑容和鼻子上的褶皱。她笑着说,镜子你是猪吗?

  当镜子把车窗打开后,树林里的鸟鸣声迅速把车里挤满,其中还夹杂着少许的蝉鸣。Molly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光凭手感翻找那张她钟爱的乐队的CD。怎么也找不到。

  镜子在旁边笑个不停,于是Molly把车停下来,伸手在镜子头上弹了一下,“快给我。”

  “我没拿。”镜子矢口否认了,但依旧在哼哼地小声憋着笑。

  “就是你,肯定是你!”Molly拧了拧镜子的脸,迅速把手伸到她身后,抢回来了那张名叫“午夜假面”的乐队的专辑。

  镜子把头歪了一下,不应该啊,你怎还知道我是用哪只手拿着的啊?

  “因为……”Molly迅速把脸凑过去,咬住镜子的嘴。

2

  整个山区很大,镜子丈夫的工厂就建在里面。现在,Molly和镜子偷走了其中一辆车,开向离她们最近的警察局,实际上她们并没有去过警察局,她们希望这是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

  只要把毒品交到警察手里,就是一件足够分量的物证了,毒品的分量足够让镜子的丈夫在监狱里度过大半辈子。

  现在镜子的心跳非常有力,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胸前衣服在规律地起伏。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论警察局离她们多远,现在她们都在不断靠近;她们即将穿过一条晦暗的隧道,通向光亮的洞口开始新的生活。

  镜子把大拇指塞进嘴里,撕咬指甲。粉嫩的指甲很显然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牙齿的侵袭,短小可怜。

  “镜子,放过你的指甲”  Molly余光扫到了镜子的动作。Molly向来是两个人中比较强势的一方。

  而镜子沉浸在她的幻想世界里,什么也没听到。Molly便腾出一只手去拽出镜子的拇指,总算拽出来了,唾液拉出一条细长透明的丝。镜子悻悻地把头扭向副驾驶右边的车窗。她从车窗里看到Molly把她沾了唾液的手放在嘴里吮吸了。镜子偷笑了一下。

  “这辆车不知道被放在车库多久都没保养了,本身耗油也比较严重,我们得去加点油了。”Molly看着前面无尽的林荫道,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

  “这荒郊野外哪有加油站啊?”

  “肯定有的。”

  当她们又前进了几公里后,一个私人加油站从远处靠近过来。Molly自信地冲镜子仰了仰下巴,镜子还有些吃惊时,她把耳机拽下来——“是导航告诉我的。”

  “你去买两箱油吧,顺便让问问加油站的老板这儿能不能修车的,这车的刹车油应该是有点变质了,得换一下。”

  镜子接收了任务,走向加油站。说是加油站,几号简陋得看不上眼;但事实上,在荒郊野外这种加油站是救命神一样的存在。一大块牌子,大桌子上杂乱着摆放的汽油、汽车防冻液……一个老男人就躺在旁边两棵树的吊床上。应该是加油站的老板了,恐怕也是唯一的员工。

  “老板,要两桶九十五号汽油。” 

  “九十五号,两桶……”老男人打量了一下镜子,镜子感到一阵不舒服,紧紧地抱起胳膊。

  “五百。”男人伸出沾满油污的右手,张开,根根指头都粗短丑陋。

  “这么贵……”镜子小声嘀咕着把包打开取出现金。

  当她费力地拎起汽油准备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刹车油的事了。

  “老板,你们这能修车吗?”

  “能。”

  “能换刹车油吗?”

  “能。”

  镜子伸出手指了指那辆jeep,“就是那辆车。”

  老板离开吊床,对镜子挥挥手,“进来。”

  她有点迷惑。

  “快点。”老板再次没耐心地催促她。 

  镜子不知所以地跟着老板进去那间堆满了工具和零件的屋子。当她第二只脚刚迈进去时,老板把门关上了。昏黄的白炽灯把房间映照的像是地狱。

  “把衣服脱了。”老男人对她说话的同时自己很快把脏腻的背心粗暴地脱下来了,整张脸上的肉都在抖动。

  镜子浑身都在恐惧地颤抖,她想冲到门口,直接被老男人一把拽住肩膀,向扔一只易拉罐一样轻易地掷在地上。镜子躺在机油味浓重的地上,小声地哭,男人则直接上来撕扯她的衣服。

  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喘着粗气说,刹车油,我有好多。

  被烟熏黄的牙齿暴露了兽性。

  在他几乎快把镜子的衣服撕光的时候,门响了一声,Molly站在门口,老男人的手似乎停住了。准确地说,三个人愣在了同一时空里。

  然后在老男人的嘴巴还微微张着、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在镜子躺在一片碎布条里满脸泪痕的时候,Molly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扳手,重重地抡向老男人的头。

  沉重的打击声惊醒了Molly和镜子,同时也让老男人躺倒在地上。Molly把镜子搂起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害怕,后备箱里有衣服。”

  镜子“呜呜”地咬着下唇低声哭泣。

  Molly把镜子搀回车里,又返回来把两桶汽油拎回去。她没敢再进那个屋子去看一眼老男人有没有死,但她能确定的是,老男人的血曾在两分钟前顺着扳手流向她的指缝里。那是暗红色的血污,一种洗不净的脏。

  镜子恐惧地浑身哆嗦。喝掉一口冰酒后,她又想起来了,“刹车油怎么办?”

  “先不要管那个了。”Molly迅速发动车子,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这个加油站存在了多少年,又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女人来过这个加油站呢?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3

  镜子靠着放倒的座椅喝掉了大半瓶冰白葡萄酒,摇晃着剩下的一些问Molly,你要来点吗?

  说实话,Molly是想把瓶子接过来喝干净,最好能再多喝点。她心里的恐惧不亚于镜子,甚至在她刚把车子开离加油站的一段时间里,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似乎隐隐约约能闻到手中残余的血腥味。

  她还是拒绝了。把酒瓶接过来后又平稳地放下。

  “你不该喝那么多酒。”Molly心不在焉地说,“到了警察局他们会以为我们俩是疯子。”

  没有得到回应。她看了看睡着的镜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镜子睡着了,但Molly没有。她的精神依旧在紧绷着,她感觉车里的空气总是有那股恶心的血腥味。

  “是幻觉吧。”她打开了左侧的车窗,夏季温热的风灌进来,好多了。

  “午夜假面”乐队现在就在这辆墨绿色jeep的车载CD里嘶喊,热情的电音驱走了她心里大部分的烦躁。她的手偶然摸到了刚刚放下的酒瓶,扭头看看那个淡黄色的瓶子,酒液在里面浮起了一层细小的泡沫,很诱人。Molly犹豫了三秒钟,把瓶子拿起来用牙拔掉了塞子。

  “就喝一口,没事。”

  扬起酒瓶让自己的舌头在酒液里打转,喝掉了第一口。清凉的酒液从喉咙滚下去的同时,一股类似于阳光的温热从喉咙里升腾起来。

  她决定再喝一口。当她再次扬起酒瓶时,车前“砰”地发出一声闷响,她的心脏骤停了一下,迅速踩下刹车,这时候酒液已经把她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没顾上擦,她赶紧摇醒镜子,镜子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啦?

  “我好像撞到什么了。”  Molly目光空洞地盯着挡风玻璃,嘴微张着,“应该是撞到人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镜子就完全清醒过来了。

  镜子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是啊,还能怎么办?Molly也不知道。

  她把镜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你别下车,我去看看。

  Molly拉开车门,同时还把钱包带了出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车前方左侧两三米的草丛里,整个人像一条蚯蚓在不断蠕动挣扎。距离这个男人不远处还有一个褐色皮包静静地躺在地上。Molly扶着一棵树把刚刚喝下去的酒混杂着胃液全吐出来了。一阵风吹过来,Molly出了一身冷汗。她摇了摇头,猛扇了自己一巴掌。

  还能怎么办?打120?报警?这样她们就会陷入新的麻烦,镜子的丈夫会发现她们都计划,甚至杀了她们两个。

  不能让这种事拦住她们的路。

  Molly从钱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叠钞票,颤抖着放到男人身边。男人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Molly吓得直接后退着坐到了地上。

  她几乎是爬着回到车门前的。镜子打开车门去搀扶她,她便又在车门前吐了几口。

  仰着额头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Molly对镜子说,我们一定要成功……然后就去国外,离这远远儿的……

  镜子盯着Molly的脸不住地点头。Molly是她向前走下去的路。

  她伸出衣袖擦拭Molly脸上的汗液和泪水,Molly一动不动像只驯顺的绵羊。

4

  经过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一辆墨绿色的jeep进入市区。对于车里的两个人来说,她们即将驶向幸福的起点。

  Molly说,把白粉拿出来,确认一遍。

  镜子从后面的座位拽过来一个盒子,打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是细小的颗粒状晶体。镜子盯着那袋白色晶体,愣愣的出神。

  不管路上遇到了怎样的遭遇,她们始终是在向目的地出发——白蓝色调组成的警察局终于出现了。

  Molly和镜子下了车,走进警察局。镜子怀里搂着那个装了白粉的盒子,Molly怀里搂着镜子。

  她们一度以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已经成功了。她们观察到那些警察得知她们的来意后的激动、看见盒子里的白粉时的肃穆……

  直到后来,一名警察走来面带愠怒地说,女士,这可不是毒品,经过成分鉴定,这只是大理石研磨成的粉末。您这种行为正极大地浪费警力,我希望您不是有意的!

  如果没有那面墙,镜子和Molly一定会直接瘫倒在地。

  她们一路上,不要命地带过来的,就是一包大理石粉末?

  更令人绝望的是,就在几分钟后,一个男人大步走进这间办公室——是镜子的丈夫。

  在很多情况下,绝望就像一块死死黏在鞋底的发黑发臭的口香糖,怎么也无法摆脱。只是这次的口香糖似乎更大块。

  男人走过来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警察,警察挥挥手拒绝了。“您是这位女士的丈夫对吗?”

  “是的,我患病的妻子开车跑出来了,我得带她回去……”男人刚说完,就被警察强制做了血检。很可惜,没有任何毒品痕迹。

  警察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一个升职加薪的机会没了。

  “按你说的,你妻子是有多重人格症,甚至还会幻想你吸毒?”警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有点不可置信。

  “这个是诊断书。”男人拿出了一个档案夹,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文件,关于镜子的多重人格症的诊断,治疗建议等等……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警察同志。”  男人甚至恭敬地鞠了一躬。

  警察摆了摆手,又好奇地问道,“你妻子的多重人格,都是什么?”

  “嗯……是一个女人,叫Molly,是她幻想出来的同性恋人。”

  坐在皮椅上的年轻警察把二郎腿放下,饶有兴趣地歪了一下头。

  “她甚至会幻想出来很清晰的场景和动作细节。是不是很可怕?”说着镜子的丈夫撇撇嘴角,抱起了胳膊。

  整个办公室没人应声。

  5

  男人终于还是把镜子带回去了。他招呼把自己带来的司机先回工厂里,然后自己钻进那辆墨绿色的jeep。镜子坐在副驾驶,低着头发呆。车子驶离了警察局,驶离了Molly和镜子的幸福的起点,开向山区的工厂,那是镜子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

  男人一改刚刚在警察局的卑微态度,甚至有些得意。他拿起车里那个还剩余少量葡萄酒的瓶子,猛灌一口。看着前面的路,头也不回地问,镜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镜子没说话。

  “你真聪明,偷偷开走我最不喜欢的这辆车,以为这样我短时间就不会发现。”

  “但所有的车我都在后保险杠装了一个定位器。”

  “说句话嘛,如果你不敢说话,就让Molly说句话?”男人是在嘲弄镜子。

  镜子依旧一言不发。有好一会,连呼吸都感到很无力。

  “其实你差一点就能成功揭发我贩毒的罪了。”

  “可惜你拿错了盒子。这包我作为样品的白粉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车窗外的鸟叫和蝉鸣混杂着的噪声再次响起。

  她再也不能和Molly一起去芬兰了。极光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镜子终于捂着脸呜呜地哭出来了。

6

  当车子再次驶入那条山区里的林荫道时,镜子把头抬起来了。

  在此期间镜子的丈夫接了个电话:今天的毒品交易取消了,因为买家在步行前往交易地点的路上出了车祸,不久前送到了市医院里的急救室。

  “妈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冲车窗外啐了一口。

  当车子行驶在林荫道时,镜子惊奇地发现那个被撞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车子急刹留下的黑色痕迹和一小滩暗红的血迹表明那之前的碰撞真实存在。

  如果再往前行驶几十米,就到了那个私人加油站了——假如没有被那辆横冲直撞飞来的一辆黑色轿车撞翻。

  是的,就在距离加油站不到几十米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从路左边的草丛里飞出一辆黑色的轿车,看不到是什么牌子。

  镜子的丈夫迅速刹车,但没什么用——变质的刹车油在这时候凸显了它的致命。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两辆车高速撞在一起,轮子与地面痛苦地撕咬挣扎发出细长的尖叫声。

  镜子的丈夫直接被气囊震昏过去了。镜子在昏迷前咳出一口血,朝那辆黑色轿车看了一眼: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男人从车里爬出来、血液慢慢从头盔里淌下来——那件熟悉的背心,脏腻的手以及粗短的手指……

  加油站老板把头盔拿下来了——脸上的是丑陋的惨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残缺不全的牙齿。当他一步一步走向这辆可怜的jeep时,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他手里那根熟悉的、带血的扳手。

  于是寂静的山区林子里,很快迸出两声闷响。至于沉下去的橘红的落日,则给那辆浑身伤痕的jeep铺满了诡谲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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