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史书,参照而今,显而易见的是,古人的许多东西并没有真正遗留下来。肉眼可见的是生搬硬套的一些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诗文经典,或是通篇礼法。说到底,其核心思想往往易被人们忽略。
何谓核心思想?无外乎亲国亲民、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简明几字包罗万象,贯穿古今。曾子在《大学之道》中也有阐述,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身边曾有人质疑曾子的完人形象因其入仕后“得粟三秉”而得有瑕疵,称其“重禄而轻其身”。我以曾子入仕背景驳之;再者后来,齐楚晋三国请他做官,皆拒,彼时,难道不是“重身而轻其禄”乎?圣人考虑到的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因此质疑之点如冥冥薄雾,庞大无根。
曾子毕生以“仁孝清正”立世,无疑通透地折射出中国近现代的国情。一切时代,任何国家,命运的走向都自然地引申到青年人的脚下。青年向哪里走,希望便向哪里去。从五四运动伊始,中国的青年开始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与昂扬的激情,这是一场青年面貌大更替的转折点,他们站在时代的交接处摒弃传统,迎接新生的所有事物。自清朝之前,读书人的思想一向受压,正如《诗经》所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保守归根结底对应的是保身与慎微的处世之法。于是解脱出来的知识分子如释重负,便大话指其为“封建”、“裹足不前”;所遇不公不正,于己不利之事皆可骂其为“糟粕”、“腐朽”。慢慢地人们循迹发现,只要站在人群的制高处阐之新兴之述,那么理法自然而然顺势倾向,“封建”必然服从于“开放”。因此,沉默的那批人的思想也逐渐潜移默化,理所当然地接受来自精神原子弹轰炸之下截获的诸多便利。
任何事物都有好与坏,存在即合理。假设披上数学的外衣,等式双方皆乘倍数,得到的结果依然均等。那么是否可以引申为——存在的时间愈久,合理的理由也愈大?于是那些大骂“封建”的人又开始说,中国封建社会存在了上千年,即使有很多看似糟粕一样固化了的东西也随之被标榜为“真理”,套用到今日,未免有些愚昧可笑。在我看来,以前诸多的清明盛世所诞生的一切皆视而不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愚昧可笑。
极端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封建过度”还是“开放过度”。当代青年反抗传统,急功近利,在社会经济结构形态剧变的背景下逐渐养成了“现实主义”的心理弊端,道德观与文化价值观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诸如“内心坦荡”、“胸怀天下”、“君子不器”、“群而不争”等“封建文化品质”慢慢顺从了“经济物质”。时代在变革中兴替,英国的“议会”如此,法国的“七月革命”如此,中国的“改革开放”也如此。这些带来繁荣盛放的机制,令我们难以坚守本心。
也许现实在表明,需要以一种新的冷静的眼光重新看待当今发展,客观分析社会心理和风气。我有我的看法。即使社会如何更易,真理不会更易,只是会被人们的利益至上所裹挟一时。数亿年之后真理仍是真理,哪怕人类已不存在,真理是不会覆灭的,它永恒地存于天地之间。
真理所蕴含的就多了,心学、理学,足够研究一辈子的。如此看来,“明明德”也是十分广义的,在这里,只着重概述“清正”。
“清正”这个词最早语出《淮南子·说山训》中:“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扼要地阐明了“动不如静,浊不如清”的真谛。但在一片浑水中,往往很难独善其身。沉默不是那么好做的,想保持清正更难如登天,因此到最后也搞得一身臭泥,想甩都甩之不去。一些原本身上有臭泥的人破罐子破摔,自诩“为民造福”,于是更加“造福”,无奈自身命相太过有福,以至于“所造之福”都被自身吸了去。保持沉默或想保持沉默的人如水上浮萍,想说但没机会说,或是说之无益;而水下扎根于淤泥中的大多数,无论所言所为,岸上的人听之不见,摸之不着,于是对其恭敬有加,敬而远之。
朱自清先生的《论诚意》开篇即说:“诚伪是品性,也是态度。”当代人匮乏一种良好的处世态度。很多原本对立的东西也能结合到一起去,形成了“正反皆可”的天方夜谭。先秦时代早已远去,也不存在众多诸子百家,思潮主义归于一统,因此站在高处的人打着同一信奉的旗号登上舞台,彼此心照不宣,不敢说“卑之无甚高论”,这一点上他们做得确实无懈可击,“妙笔”可以“生花”,但行迹无法掺假。中国的“世故”文化害人不浅,“不知世故”要被骂得体无完肤,被诟病“不会做人”,于是工作者们广与人情交融。实际上“知世故”最为无情,其功力可扭转乾坤,颠倒黑白,受害的是一些不在情感施舍范围内的无依靠的单背景人。
实际上,谁都可以标榜自己“清正”这个词,因为清正其实很容易,在社会法则的导向下,不清正也清正了。但是,我一向觉得,有原则和底线的人是极其难得的,自然,有原则和底线的清正就更凸显珍贵。乍看之好似相同,实际上,带不带前缀,差之千里。
我曾看到这样一个词,“优孟衣冠”。令我不解的是,在辞典的释义中却将它划分为“贬义”,更啼笑皆非的是,与“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等词近义,堪称上下五千年含冤最深的词汇之一。它本出自司马迁先生的《史记·滑稽列传》中,《滑稽列传》那是什么书啊?英雄列传啊!与泛泛之词相提并论实在有辱格调了。“优孟衣冠”堪称美谈,背后却在影射另一个人物,楚令尹孙叔敖。此人虽贵为令尹,地位显赫,可死后竟无一寸棺椁,儿子以打柴度日;优孟听闻此事,身着孙叔敖衣冠摹仿其神态,令楚庄王及左右不能辨,后献上一首《慷慨歌》,曲音落罢,满座无不泪染襟裳。孙叔敖一代明相,兴修芍陂,灌田万顷,宽刑缓政;在生活上却轻车简从,吃穿简朴,儿不衣帛,马不食粟。《循吏列传》赞曰:“三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有必要说的是,孙叔敖在《循吏列传》中位列第一,不难看出他的品性。
这里顺便提一下《慷慨歌》,大多不为人所知。我曾深入品读过,看似有些铺陈夸饰的嫌疑,实则行云流水,一以贯之,直抒胸臆地向我们表达出“贪吏难做,清吏更难做”的世间真理。为什么难做?本质意义上无非就是企及不到预期的结果。
海瑞与孙叔敖同为治水名臣。隆庆年间,海瑞刚升至应天巡抚便遭遇江南水患,造成“无从取民,饥民汹汹”的难堪现状。水势之害,首在吴淞。夏元吉在其所著《苏松水利疏》中说道:“前代屡疏导之。然当潮汐之冲,泥沙淤积,屡浚屡塞,不能经久。”水灾固然利害,但“懒政”才是根源,各级官员“问之水利,茫然无知”。海瑞当即颁布《督抚宪约》,节俭成本,抚之于民,以工代赈,事必躬亲。不仅直面解决了水灾之害,更间接善后了灾民无可养的局面。
海瑞的清正有些可怕,可怕到民间流传他赐死了女儿,暂且无从考证,权当是空穴来风。他一生刚正不阿,不畏权势,清明廉洁,从而留下与包拯同一“青天”的美誉。大多数人套用以上词汇未免太过奢侈,照我的看法,这些个为数不多的例子便是“有原则和底线的清正”,完人和圣贤总是凤毛麟角的。
无独有偶,海瑞死后,家中窘境与孙叔敖无异,史书有载——搜出“俸银八两、葛布一端、粗衣数件”,囊中羞涩到手无余财,无法安葬。利益关系总有伙同,也总有对立,由于他的清正,造成绝大多数的臣工心怀怨恨;由于他推广的“一条鞭法”,致使地主阶级利益受损。他死以后,利益链平衡,人情网和缓。但真知灼见的是——海瑞治一方,“财政有财”,“赋税有税”,“灾年无灾”,“富甲一方”,只是这些人嘴上不肯言罢了。
奢求以完人和圣贤的标准去校定所有人是幼稚的。有些人生来便带着刚性,此刚性便是清正之气;后天的弥补微不足道,况且经过人情世故的历练,本来的刚性也会被逐渐蚕食,从意志中剥茧而出。追名逐利似乎是普通人的本分,毕竟人人心中若都清白,社会便可摒弃规则章程。正所谓“心中有度,心外无度”。但我们不该忘却的是,这些先辈在呕心沥血地教导我们一个真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说到这里,我想表达的是,很多人自诩为“清正”,却不是真正的“清正”,他们可将“浩然正气”,亦或“人中豪杰”等字样悬于高堂,安放在最显眼处,然而所行之事不副其实;而真正清正的人,不会在意所谓虚伪的俗套,何时何处皆问心无愧。这就是“清正”与“有原则底线的清正”的本质区别。一诚一伪,自在人心。
前年我曾旅经杭州,并依次游历了多处景观,却唯独轻忽了“于谦祠”,之后想来,甚是羞愧。西湖十景的风光旖旎,雷峰塔顶的霞光万道,灵隐寺内的幽深古远——如此相比,白墙灰瓦,朱漆大门,一代沉寂的伟人公祠委实单调。后来,我专程拜访,依旧是门庭冷清,一如以“清正”立世的那小部分群体的寂寥。
时至今日,有谁还能记起于谦先生留给我们的那句托物言志的警世名言?
书本上一边教化我们如何清白,书本外却在另一边教化我们如何截取捷径。多数人的本意只想做个观水者,无奈身处水中,不知不觉也被浸湿多少。这历来是件很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