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的炎夏,小少爷跟着私塾的同学出去看赛舟,回来时一身湿潮,手里还多拉了一个矮半头的小哑巴。那小哑巴穿一身灰布褂子,脸上脏得不行,湿哒哒地跟个落汤小狗一般。
小少爷失足跌进了江里,同学还未有所反应,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小哑巴已经砸进了水里,呼哧呼哧将小少爷给抱了上来。小少爷问他家住哪里,改日登门道谢,却不想问不出半个字眼。同学拉扯他的衣袖嘟囔,无父无母的哑小子,一个人住在对面的堤上。
“那你跟我回去,我送你些东西。”
小少爷也浑身湿透,进了大门,手上并不撒手,拖着小哑巴便进了院儿。少爷是宅子里的独苗,从小咬糖含蜜地养着,这下可遭了大孽。小厮婆子哭天喊地冲上去就要抱小少爷走,一连碰撞将小哑巴推得老远,一头磕在井口,头上红了一片。小哑巴疼得说不出话来,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小少爷一把抱住。小少爷生气,揪着小厮的耳朵,指着那抹红色哭叫,
“他救了我!你们竟要伤他!狗奴才狗奴才!”
就这么的,小少爷将人领回了家,换衣、擦药,说是送他点东西,竟给了他名字和衣食,做起了小少爷的跟班儿。
“红蓼花香夹岸稠,以后你就叫浣稠吧。”
小哑巴有了不漏雨的屋子住,吃喝不愁,每日抱着小少爷的书包屁颠儿屁颠儿跟去学堂,记半天的诗词,闻半天的歌赋,下了学再抱着书包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家。他学会了写字,久了竟能读懂一整篇的新闻记事,却还是不会说话。小少爷学测得了全优,写的诗词上了榜首,回家路上买一个油饼分他一半,他便高兴地咧嘴欢笑。又或者是小少爷年轻气盛在街上和人起冲突,眼看着要打起来,他着急地“阿巴阿巴”乱舞胳膊,护着小少爷的脑袋拔腿就跑,跑到一半气喘吁吁看着对方的赃脸笑成一团。
小少爷锦衣玉食,没见过没玩过的乡野玩意儿太多,总是缠着他要看这看那。小少爷要看麻雀蛋,他便爬了老高的树掏了下来,少爷看完了摸完了,他又原路爬上去将鸟蛋放回巢里。小少爷没吃过小沟里的河虾,他便钓了一桶子,拿滚水一抄,切了姜蒜混了黑醋,香得少爷停不下手里的筷子,终吃得闹了一夜的肚子。小哑巴挨了一顿打,憋着嗓子愣是一声不吭,后背血肉模糊,好几天都躺不了身。小少爷愧疚,将他揽进怀里擦药,擦一下,眼泪就掉一颗下来,竟抱紧了怀里的人死也不撒手了。
“当年你给了我一命,我竟不能为你挡那一鞭子。”
他是救了小少爷一命,住在田地里的野孩子顺势的下水,哪比得上大宅里的少爷给他的吃穿,教他读书识字,甚至还给了他名字。小少爷誓要还他的一世安稳,比他那纵身一跃要来得更加难得吧。
小少爷过了学志之年,要去钱塘继续求学,拉了小哑巴在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握了他的手说,你同我一起去吧。我吃惯了你做的手擀面,要放上在汤汁里浸了两夜的茶叶蛋。还有小沟子里钓的虾,用滚水抄一遍,沾着姜蒜和陈醋,就算闹肚子我也不怕。
手指和手指的温度毕竟敌不过世俗的冰凉。
小少爷去城中的礼堂参加典礼,宅子里的人便拉了小哑巴要将他浸猪笼。小少爷在礼堂里坐立难安,终觉得心里闷闷地不舒服,抓起衣服就跑回家去,等摸索着跑到江边,小哑巴的脑袋已经下去了一半。小少爷扯着竹条踢这个咬那个,扯得自己的手都血拉拉地一片。他伸手抱住猪笼里的小哑巴喊,
“我们不是奸夫淫妇,为何要浸这猪笼!”
“他是我家的人,是我的人!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想让我一并了结了你们么!”
小少爷被小厮们押着上了火车,眼睛望着远处雾气的深处,强扒着车门要等那人来送自己一程。那日的暴雨将人和人的思绪烧成一片糊涂,小哑巴在雨里狂奔了许久,浑身湿透,像极了那个炎夏的午后,他跳进水里后的可怜样子。他姑且保了一条命,关在后院好几日,终在小少爷走的那天被放了出来。婆子骗他少爷要走水路,喉里呜咽着呛进好几口雨水,跌跌撞撞要去码头送他。
汽笛刺耳,水雾迷魂,小少爷走了。
小哑巴朝着空旷的江面一声吼,竟撕扯出一腔带血的呼喊,眼里一空,踩过码头的踏板,跌下水去,胸口难受地竟忘了扑腾,便再也没有出来。
小的时候他救了小少爷一命,换来一世的安稳。现在,少爷救了他一命,他却已无这一世来报恩。
他早知自己的一世不会长,竟也未想到短到还来不及说一句肺腑的话。
街边油饼的酥脆,虾肉陈醋的酸香,还有那日手指触碰的颤栗,也似了了那一瞬的孽。
渔夫酒醒重拨掉,鸳鸯飞去却回头。可那一杯再也销不尽两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