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因为病人一句简单的话而红了眼眶!她说:“孩子,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她的话语带着哭腔,眼眶也含着泪水。怎么会不眼含泪水呢?被病痛折磨着,并曾对活下去有过强烈的愿望。但……病情的发展她一定比我们清楚,毕竟她才是病痛的承受者。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做着血虑,双手都被约束着。约束的原因是她刚来时神志不是特别清醒,我们不能承受拔管的风险,毕竟如果血虑时出现拔管的情况后果还是挺严重的。但在交谈中发现她的神志还是比较清楚的,在她家属的探视时能从他们的谈话里判断出她的神志的确是清楚的,我们给她把约束解除了。在几十个小时的血虑后,她的情况在好转,身体水肿明显的消退了,各方面的情况都在好转。
她开始和我们聊天,她告诉我们她是她家的幺女,是父亲捧在掌心长大的,婚后丈夫又继续把她捧在掌心,所以她做了一辈子的小公主。我们只见过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一个极尽温柔的人,我们常常对她说:“阿姨真幸福!叔叔对阿姨真好。”这时候的她都会非常的开心说:“是呀!希望你们也找到一个对自己好的男朋友。”她还给我们说女孩呀!在家庭里一定要经济独立,不管赚的多少,但一定要经济独立,只有经济独立了在家庭里才有话语权。
她的病情比较稳定,但她却没有办法离开监护室,她住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就慢慢的发现她的脾气不好,她极其渴望转出监护室,其实我们特别能理解她想转出的心愿,因为没有人愿意整天看见的都是医护人员,只能和家人相聚半个小时。但外面的病房没有办法协调,而且她还需要做血虑治疗。每当转出的希望破灭,她就要对自己的丈夫发一通脾气,我们也不敢在这样的时候为她做护理操作,只能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这时候的她开始用镇痛的药,但用的剂量很小。
她的邻床是以前普外科的杨主任,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和杨主任说说话,那时候杨主任还可以回答几句她的话,在他们的一问一答中,她知道杨主任是福建人,在和杨主任的交谈中她想起了南方的小面。她说小时候她也总是生病,每次生病她的父亲就给她做小面。她突然特别想吃小面,我告诉她如果想吃可以让家属送过来,但她害怕她丈夫做得不好吃。其实我懂,只是害怕不是父亲的味道,毕竟有些失去的东西是回不来的。小面还是送来了,但并不是她想要的味道……
她在监护室住了多久了,我们不记得了。但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持续的镇痛药加了剂量,夜里也因为疼痛开始注射吗啡了,持续的膀胱冲洗中血栓越来越多。她的脾气越来越易怒,在与丈夫见面的半个小时里总是大吵大闹,我们也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躲开。
我们知道她是越来越痛苦了,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我们心里都明白,癌细胞多处转移了,膀胱已经被癌细胞侵占了大半。她身体的肿胀也越来越明显,记忆力也越来越不好。一天她凌晨三点多醒来,非要我给她的家属打电话,其实我是极其不情愿的,我觉得这是一个任性不为别人的考虑的要求,毕竟三点多大家都还在梦乡,但挨不过她的再三要求,我只能拨通她丈夫的电话。但她打电话的目的让我沉默了,我突然意思到,我不该在自己的角度看待这样的问题。她首先对她丈夫道歉。说她不应该在他来看她的时候突然睡着了,然后让他丈夫提前订一些港式点心,过年的时候让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庆祝庆祝、开心开心。挂完电话后,她说她现在的记忆不好,想到什么就要说了,不然就忘记了。然后又问了几号了,才发现过年还早呢!突然心里好难受,因为我凭自己的想法误解了一个病人。可是我能做一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呢?我想唯有更多的耐心。
突然发现她吐词不太清楚了,也开始说什么有小孩在屋子里跑,把电源都拔了。我意识到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因为她们都是在开始能看见孩子小的时候,开始无比眷恋子女孩童模样时……疼痛在更大程度上的折磨着她。一天晚上她对我们说,告诉我实情吧!我已经接受了,你们帮我把管拔了吧!那时我正和楠楠老师给她通被堵的尿管,因为越来越多的血栓,尿管很容易就被堵了。我们能说的只是:“没事儿,别多想,现在难受只是因为尿管不通了,我们马上就弄好了,就不难受了。”镇痛的药又往上加了。到早上抽血的时候,我最后抽的她,因为她平时都不太愿意抽血,怕疼!那时候我们都怕给她抽血,更怕一针抽不出血,因为她会发脾气。那时候她老说,看看我白嫩的小手都紫了。我们也知道抽动脉血的确是痛,还不好止血,可谁也不愿意承受别人的怒火。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说你先扎一个大的,再扎一个小的,你不是想学吗?扎吧!这句话看似有点无厘头,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看见我问东泉老师怎么给动静脉瘘置针,知道我想学。可是她并没有动静脉瘘,我也不可能去给她讲之所以给杨主任置那样的针,是因为他有动静脉瘘。但我明白她的心意,我告诉她不可以那样做,那样她会很疼的,我只要抽好大夫开出来的血就好。她说;“让你抽你就抽,你要多学一点……”心里突然被大石压着,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转过身去清点我抽好的血。
她不太吃饭了,早饭是食堂送来的鸡蛋羹,我坚持让她吃一点,我一小勺、一小勺的喂着,中间停顿的时间很长,她吞咽得极其缓慢。其实我内心是有一点着急的,毕竟要到交班的时间了。旁边的杨主任血压也低了,在她吞咽的空隙我给杨主任补了液,她实在是吃不下了,她说她想喝水。我听到这句话时向她确定了一下,是要喝开水吗。得到肯定的答案让我有点吃惊,之前的她是不爱喝白开水的,总说没味。为此我还向其他老师抱怨过,毕竟她的血糖一直都很高。她突然的转变并没有让我高兴,我甚至希望她和以往一样要喝饮料。喂水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我看见她眼眶中的泪水,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挤出一点笑意说:“阿姨都能分清我们呀!”她说:“能呀!”
晚上见她的时候已经用上镇静药了,睡得很沉。给她翻身换护理垫的时候,叫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睁开了眼,露出大量眼白,嘴角上扬。我被她的眼睛吓到了,但同时又在为那上扬的嘴角欣慰,至少没有疼痛!只是她没有和我说话了。
席慕容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其实不只是青春太过伧俗,人生又何尝不是呢?遥看人生,漫漫长路其几十年也。可只有在路上的人才知道,事情太多,时间太短;孤独太多,欢聚太少;混沌太多,清明太少。有多少遗憾还来不及追回,人生就缓缓落幕;有多少梦想来不及实现,就没了明天;有多少爱过的人还来不及见面,就再也不见了。
生与死都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注定的生,我们没有办法阻挡;注定的死,我们没有办法挽留。在正真的生死面前人的力量显得有点微不足道,虽说我们有极好的医术,极好的护理,但我们拒绝不了死亡。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我们唯有尊重,唯有让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