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面泡好了,徐刚放下专业书,拿出小叉子准备开吃。
“我饿了,你把泡面让给我吧。”徐刚旁边的男人发话。
徐刚这才发现旁边的座位换人了。
“等乘务员来了,你买一桶吧,很快的。”徐刚拒绝得很委婉。
“我现在就想吃。”男人扭了扭腰。
“呃。”徐刚很无语,叉了一股泡面往嘴里送。
男人突然发狂,蜡黄色的脸上,眯缝眼、鹰钩鼻和紫嘴唇扭在一起,油腻结缕的头发甩来甩去,唾沫星子横飞,“你都吃过了,我还怎么吃啊?”
徐刚幽幽地说:“这是我的泡面。”
“是你的又怎么样?”
徐刚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一时语塞。
男人指着徐刚的鼻子骂道,“现在的年轻人真自私!”
“我的泡面我做主,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不想给谁吃就不给谁吃,你没权利说我自私。”徐刚据理力争。
男人用长指甲敲击桌子,“在火车上吃泡面,没公德心。”
“你一开始不是也想吃吗?”徐刚反唇相讥。
“我吃了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吃了?乘务员,乘务员呢,快把他连同他的泡面丢出去,不要污染了我们文明乘客的乘车环境。我是付了车票钱的,你们必须为我提供优质的服务,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他扔出去。”
乘务员不想管这事,男人持续发疯,徐刚赶紧把泡面吃光了。
火车很快到站,徐刚拎着行李一刻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去面试。
进教室前,徐刚整了整衣领,在脑子里把自我介绍飞快地过了一遍。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自信地推开教室大门,他以为那是成功之门。
开门的瞬间,他傻眼了。火车上的那个疯子此刻就坐在他面前!
那个疯子认出徐刚,拍着桌子狂笑,“考生你好,我是吴理。我问你,知不知道xxx假说?”
徐刚听都没听过xxx假说。
“谈谈你对xxx假说的看法?”
徐刚怀疑根本没有xxx假说。
“xxx假说的研究前景?”
徐刚用眼神向其他老师求助,其他老师像木头人似的。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说这话的人不是吴理,而是徐刚提前联系好的导师。
徐刚踉踉跄跄走出教室,经过查询才知道,xxx假说很不入流,在上个世纪一经提出,便被推翻,不过在国内还有少量研究。
“张老师,是我,徐刚。”徐刚向关系不错的老师求助。
“徐刚,面试完了?”
“完了,完了。面试老师刁难我,问的都是不着边际的问题,我都没答上来。”
“这样啊。”
“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考一次吧。”
“不是,我该怎么申诉呢?”
“别想着申诉了,还是准备再考一次吧。下次报本校,铁定能考上。我还有事,先挂了。”
徐刚找不到申诉的途径和案例,想直接举报王理,但是他的遭遇不在举报受理的范围内。
父母觉得徐刚该考完了,给徐刚打电话。徐刚一看到来电显示就慌,根本不敢接。
铃声不断,徐刚蹲在地上,头搁在膝盖上,心想,还是接吧,不然父母要担心了。
“儿子啊,刚才怎么没接电话啊,我和你爸担心死了。”
“手机静音了,我没听见。”
“考得怎么样啊?”
“挺好。”
“那就好,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
等妈妈挂了电话,徐刚才吸了吸鼻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徐刚给电视台打电话,诉说他的遭遇,电视台不感兴趣。他又在网络平台上控诉吴理,在热点话题下发表自己的遭遇。无论他吆喝得多卖力,这件事还是没有掀起水花。
朋友知道了,问他,“你有证据吗?”
徐刚想了想,“火车上应该有监控,也许拍下来了。”
“你有证据证明他刁难你吗?”
“有啊,他问的xxx假说根本没有学习和研究的意义,你在课本上绝对找不到它。”
“但是它和你学的专业有关啊。再说了,面试就是一个老师选择学生的过程,我要是他,我也不选一个跟我有仇的学生。”
“面试是一个选拔人才的过程。他公报私仇,你居然觉得他做的对?”
“你有错在先,你就不应该在火车上吃泡面。”
朋友赤裸裸地站在王理那边,徐刚感到了背叛,再也没办法和他做朋友了。
同学组织聚会,徐刚没有心情参加,独自一人翻看自己做的笔记,心里想为什么一个坏人可以轻易地否定他的努力。
考研面试成绩公布的时间到了,尽管徐 刚早已猜到结果,他还是要亲眼看见才能彻底死心。
妈妈打电话过来,“考上了吗?”
“没有。”
“没有?”妈妈快昏过去了。
爸爸一把夺过电话,“你没考上?”
“嗯。”
“你怎么会没考上?你怎么能没考上?”
徐刚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知道父母习惯于让他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别上学了,猪脑子上学也是浪费时间。赶快回来,我打死你。我和你妈上辈子造了孽,才摊上你这么个废物。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早知道我就不该给你喂奶,让你吃屎就行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二十多年。你考上大学了,能耐了,开始混日子。你现在就是个造粪机器。”
徐刚的父母在气头上放开了嗓子骂,各种脏话都骂出来了。徐刚心如死灰,恍恍惚惚走到窗前,数纱窗的网眼。
舍友冲过去,把他拽回来,“这次没考上,还有下次啊。你换个角度想,假如你考进那个学校,肯定被压榨,精力全浪费在狗屁不通的课题上。考不上更好。”
“我知道,但是我难受。”
“你要化悲愤为力量,把论文写好,为下一次面试打下基础。”
于是徐刚全身心投入到毕业设计中,早出晚归做实验,一丝不苟地分析数据。老师交口称赞,“徐刚大学四年都很勤奋,心态特别好,是个科研的好苗子。”
时间过得飞快,徐刚答辩结束,着手在学校附近找房子。他觉得只要是有利于学习的事,父母就会同意。虽然这么想,在打电话之前,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爸。”
“别叫我爸。”
“爸,你听我说,我想再考一次。我已经在学校附近找好房子了,每个月六百。”
“你不是个东西,就知道要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就不错了。赶紧滚回来,只有我和你妈管着你,你才像个样子。”
家里的条件比图书馆的条件差远了,徐刚只有努力克服。另外,徐刚失去了关门的权利,方便父母进屋检查他的学习状态。
徐刚针对自己的情况制定学习计划,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一不学习就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屋里潮湿闷热,徐刚从不喊苦,只有陪伴他多年的桌子被书本压得发出响声,仿佛在喊疼。徐刚喜欢走动着背书,地板砖的釉面都被他的拖鞋磨掉了。
父母去亲戚家做客,留徐刚在家学习。听说亲戚的孩子当上老师,徐刚的父母眼红了,回家后让徐刚放弃考研,改考教师资格证。
徐刚万万不能答应。他不想当老师,他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想当科学家,已经为此奋斗了十六年。
妈妈不由分说收走他的书,“你考不上研究生,不如去考老师。你表弟比你笨多了,他都能考上,你也能考上。”
“我能考上研究生。”
“你放弃吧,你没有那个能耐。”
“我会努力去学。”
“考研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事。”
“你相信我,我真的能考上!”
“你说的话有用吗?有用的话,这次怎么没考上呢?”
“有特殊原因。”徐刚一时激动,没管住自己的嘴。
“特殊原因?”
徐刚不愿讲,妈妈戳了他的肩膀,“说啊。”妈妈戳徐刚一次,就质问一次。徐刚欲言又止,像个鹌鹑似的夹紧胳膊。
“你不说,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徐刚简单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你还是个大学生,不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别人是你想得罪就能得罪的吗?”爸爸拿起课本往徐刚身上抽。
妈妈流着眼泪,说:“我的儿啊,你不是三岁小孩了。别管别人是谁,人家想吃,你就给人家吃,万一以后能帮到你呢。我和你爸这辈子没得罪过人,你倒好,为了一桶泡面,把下半辈子搭进去了。”说完,妈妈抹着眼泪走了。
等父母平静下来,徐刚哀求道:“求求你们了,让我再考一次吧。”
爸爸揉了揉眼睛,“你想考就考吧,但是你不能报好大学,万一考不上又耽误一年。报个能发毕业证的学校就行,别想着当科学家了,咱老徐家没有那种福分。”
徐刚对爸爸千恩万谢,心里却萌生了报考清华大学的想法。和考试难度相比,他更怕遇到小人。他觉得越好的大学乱七八糟的事越少,退一万步讲,就算发生了,也能引起广泛的关注。
徐刚借了一圈的钱,背着父母买了各种学习资料。幸好父母大字不识几个,不然他就露馅了。
从此,徐刚一刻都不敢懈怠,之前他几乎不做学习以外的事,现在他连想都不想了,一门心思学习,做的题摞起来比他都高。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两行清泪擅自流下来,徐刚才承认他还是痛苦的。
一道题把徐刚难住了,徐刚从早算到晚,用完一整本演草本,仍旧在原地打转。他的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他听不见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看见汗珠砸在试卷上。他眼前一黑,脑袋埋进试卷里。
他爬起来,恍然发现自己身处荒原。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叫声,鬼怪像潮水一般涌来,将他团团包围。他从中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后悔了吗?”
徐刚一听就知道是吴理的声音,回答道,“不,不后悔!”
鬼怪张牙舞爪,徐刚冲出重围,在黑暗中寻找光芒。眼看鬼怪要追过来了,一条河拦住徐刚的去路。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
一条小船缓缓驶来,徐刚看清摇船的人正是他的父母,情不自禁招手,“快过来!”
可是小船渐渐沉了,徐刚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吴理扑到徐刚身上,猛咬一口,徐刚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个梦,徐刚用手捂住脸。
他不能不去想未来的事,如果他考研再次失败,家里是待不下去了,找工作也没有应届生优势。即便是他不喜欢的工作,他也得拼尽全力去争取,然后在不喜欢的岗位上干一辈子,他当不了科学家,欺侮他的人却能占据科研资源作威作福。他痛苦不堪,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了死。
临近考试,父母经常问他,“你有把握吗?”
“我有。”他度过了高原期,学习更上一层楼。
“有把握也不一定考上啊。”父母对徐刚没有信心。
徐刚开始盼着考试,早早地把行李整理好。他每天在家里学习,心却飞到考场上去了。
终于到了考试的日子,徐刚看到题目都觉得亲切。他奋笔疾书,愈战愈勇。最后一 场考试结束,他情绪依然高涨,很想去海边走走。长这么大,他对大海的印象还停留在课文里。不过,他囊中羞涩,看海只能是他的奢望。
父母听见徐刚的敲门声,隔着门大声问道,“考得怎么样?”
“很好。”徐刚累了,想躺下休息。
“赶紧准备面试吧,到时候我们陪你去,免得你得罪人。”
徐刚一哆嗦,差点把他报考清华大学的 事说出来。
笔试成绩出来了,徐刚名列第一。他兴高采烈地对父母说:“我考了第一!”
“面试过不了,你笔试再好也没用。”妈妈的话像紧箍咒,徐刚听了头疼,同时庆幸没有高兴过头到说出清华大学。
准备面试,关注学科动态,了解导师研究方向,联系导师,订车票,订宾馆……各种事情都做完了,徐刚依然没有告诉父母真相,因为他觉得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事实证明,徐刚的做法是对的,父母所在的工厂没有批准他们的请假申请。父母垂头丧气,他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我报的学校不太好,今年才开始招研究生,面试只是走个过场,老师还怕学生不去呢。”徐刚早就想好了拿哪个大学当幌子,但是父母一直没问,所以他没有说出具体的名字。
“你记住你的身份,遇事能忍则忍。”爸爸刚说完,又补充道,“忍不了也要咬住牙忍过去,千万别得罪人。”
妈妈见徐刚不说话,用手戳了徐刚一下,“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得听到心里去。”
徐刚早早地去了车站,把父母的话抛到脑后,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进入清华大学,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哪怕是让他在这里捡垃圾,他也愿意。
学校安排的流程非常规范,不像上次乱哄哄的,徐刚安心地走进考场,正常水平发挥。老师对他的毕业设计很感兴趣,他对自己的毕业设计如数家珍,老师微微点头。
走出考场,他坐在长椅上,没有思考这次能否被录取,而是在想,如果考不上,他就来这里打工,去教室旁听。
天快黑了,徐刚依依不舍地离开校园,“我会回来的。”
徐刚回到家,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反倒让父母担心起来。
“感觉考得好反而考不好。”妈妈是不会说话的典范。
“是吗?”徐刚没有在意。
面试成绩出了,徐刚简直不敢相信他考上了,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录取结果刻在眼睛上。
“爸,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知道了。”
“我考上清华大学了!”
“清华大学?”
父母不需要徐刚解释,张开双臂去拥抱徐刚,徐刚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不自觉地闪开了。
爸爸转身去外边点燃存了一年的鞭炮,妈妈虔诚地叩拜家里供奉的神像,徐刚无所适从,随手打开电视。
鞭炮放完了,爸爸翻出电话簿,“我得给你办个升学宴。”
“我不想办,不想让不认识的人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录取结果给了徐刚说出心里话的勇气。
“你不认识,我认识!”爸爸生气了。
妈妈想戳徐刚,徐刚灵敏地闪开了。
“你爸去年就跟别人说好了,但是你没考上,让你爸丢光了脸。这次你考上了,不能让你爸高兴了?”
妈妈戳人的毛病让徐刚浑身不自在,徐刚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
“某高校李元同学不堪其导师欺凌,于昨日跳楼自杀。”
听到这条新闻,徐刚仿佛掉进冰窟窿。过去的一年里,徐刚无处申冤,前途不定,现实压得他几乎窒息。但是他的痛苦无助不及李元的百分之一,李元的困境比徐刚的复杂太多。
导师对李元刮骨吸髓,给李元戴上镣铐,李元成了导师的奴隶,不再是肩负科研梦想的学生。李元承受身体和心理上双重的折磨,对他来说,退学是奢望,死是一种解脱。
父母刚刚有了一个研究生儿子,听到这条新闻难免会发表感慨,“你说这孩子,再忍忍不就毕业了,怎么能自杀呢?真是太傻了,太脆弱了,经不起事。你说是不是啊,徐刚?”
“不是。”徐刚明白了,父母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在他身后的是万丈悬崖,如果他退让一步,将会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