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岭南真的好吗?应该只有苏轼自己知道。
如果问童年的故乡有什么,那应该是有绿色的山,潺潺的溪水,无边的旷野,满树的蝉鸣,一群孩子嬉笑的声音……我觉得这才是完整的童年。
小时候我觉得,以后我会在这个地方住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离开,我觉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口,那里出去就是陌生的世界。
我羡慕爷爷当老师去很多地方教书,也想着自己能出去看看,不知道那边的山是不是绿色,不知道那边的天是不是蓝色。
我记得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一轮弯弯的月亮,爷爷跟我说他也看见了,我才知道,不只是我,整个世界好像都可以看见,其他人也可以。
学前班在村子里度过,小学来到了乡上,初中来到了县上,高中来到了市里,大学我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里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好像也是——问我前生何在,乡里县里市里。
第一次来到乡里,家里是租房子的,我在那里生活,上学,我将它称为家,但这是家吗?
每当年底母亲为房租忧愁,父亲在拼命挣钱的时候,我就会突然对这个家感到迷茫,感到陌生,我循着踪迹找回去,却发现这地方好像没有属于我的安身之处。
后来,来到了县里,我第一次熟悉这个县城,第一次接触这个县城,它好大,我走不完每一个街道,路过不了每一个路口,熟悉不了每一个人。
我住在宿舍里,这里应该可以称为家,但是出了这个校门,我只有惶恐和不安,陌生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的谈笑让其他人惶恐。
我开始思念那个乡里,那个乡里不大,但是我很熟悉,我没有属于自己真正的家,但是父母在那里,我能走过那只有一条街道的乡镇,抬头看见压低的天空。
我半熟悉了县城,但是来到了市里。一座座钢铁长龙拔地而起,一眼望去都是无边的高楼和玻璃泛起的光。
街上的人不谈笑了,不说话了,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快速行走着,路过着,他们的脚步匆忙,焦急,有顾虑,不快乐。他们沉默着,来不及看清旁边人的脸庞,自己就已经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
我逆着他们的人潮行走,碰碰撞撞间我听到了他们的沉默,他们都好累,背上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呼吸,连同我一起窒息。
我开始思念那个县了,那里有我熟悉的人,有我熟悉的学校,有我熟悉的街道,我在城市里迷迷糊糊走过了三年,却只走过了四条街道。
我来到县里,县里突然陌生了,我离开三年回来,已经加入不了他们,熟悉的人都已经四处散落在不同的方向,他们也如同我这颗尘埃一般,销声匿迹。
天还是那个天,我在哪都看得见,但是人却不是那个人,我也不是。
我来到乡里,乡里的人都说我长高了,一块块皆熟悉又陌生的脸让我难以辨认,那租来的房子里,只有父母还让我安心着,这个小乡镇也开始无限扩大,我走过的地方都消失了,他们排挤着我。
我来到村里,老旧的瓦房已经多年没有住人,村里的人问我,我是哪家的孩子,小时候喂我吃糖的老人家门前,挽联都已经破旧不堪了,人都去哪里了?
我来到家里,还是那棵柿子树,但是树下的奶奶不见了,还是那瓦房,但是捡瓦的爷爷不见了。
我见到院子里小时候种下的野百合低着头,干枯的黑色已经遍布了它的全身。那些蝉鸣,那些流水,都被时间变成了一张张剪影,他们像纪录片一样不断在脑子里重复着当年的美好,深深的打上滤镜,带上时光的颜色,告诉我,我的童年的快乐。
如今我回来了,但是我却不快乐,市里的沉默,县里的喧嚣,乡里的陌生,也只有村里,还有那种熟悉。
我熟悉这里每一个角落,我熟悉每一棵树,我熟悉每一寸泥土,我熟悉每一方天地,但我仍然惶恐,它要消失了,它在劝我出去,也顺带关闭了我返回的路。
我看着父母整理的老旧的瓦房,想起童年在院子里种下的花花草草,一棵棵心血就是在那里生根发芽,直到今天已经萤火虫环绕。
我已经全然不知道故乡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说是归途,但是它却不是我久居的选择,恰当点,应当是沿途的休息站。
我来到了那么多地方,它们却始终只是路途上的风景,我不会久待,更不会留下,我一路前行,只有累的时候才会回头看看故乡。
此心安处的,在最开始的源头,那是我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