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州城外天气炎热,一直到八月份,暑气还不曾散去。凌云峰的点苍派以往的这个时候正是招收弟子之时,但这些年来点苍派拜师的人甚少,坐在山门前的几个弟子正打着盹儿,一个胖子对着旁边的瘦子说道,“摆了一早上的摊也没个人影,不如我们趁早回去喝酒打牌算了。”瘦子道,“拉到,一会被叶师姐或者欧阳师兄发现,我们不得受罚?”胖子冷哼一声,道,“这些年来哪次摆摊不是这样?你看去年本来准备有一根独苗苗,但是一听点苍派,哎呦点苍派啊,跟躲瘟疫一样就跑了。这还不是严州本地人,还是个逃难的,说什么,谁那么不长眼上点苍,小心跟那凌云峰上的耗子一样饿死了。”胖子感慨,又回忆道,“当时我为了劝他,我说,什么叫点苍派穷,你看我不是吃得白白胖胖?”瘦子也想起这话,笑着接道,“那还不是你抢了旁边那个瘦猴的?”然而想到这,瘦子嘴巴一歪,道,“去他妈的,老子叫瘦虎,什么瘦猴,再让我瞧见他,我非把他皮扒了做人干晾着过冬。”
这二人正是点苍派的守山弟子肥龙瘦虎,其实二人原本不是这个名字,无非是大家起的绰号,然而叫惯了,大家便也都习惯了,这两人二十上下的年纪,平日里玩得最好,为人也仗义,唯一一点就是爱八卦。这俩个人趁山门底下避着太阳,又有山风吹来,又开始八婆起来,二人谈到这凌云峰点苍派的大小事。
其实这凌云峰点苍派从立派一百年之初便是声名赫赫,与朝廷曾有着莫大的联系,但因为十几年前的一场血案,点苍派与朝廷决裂,朝廷几次想围剿点苍,但奈何点苍实力雄厚,人才济济,掌门江栦独创剑法鬼剑,为江湖七剑之首,江湖人称“鬼剑愁”,长老烛无恨以无恨剑法次之,这两人在当时出尽了风头,此时门派虽然凋敝,几年年来人人怕惹祸上身,未收得几名弟子,但后起之秀却仍有号称无恨双煞的叶清梨与欧阳风。说到这无恨双煞,这名字也是有来头的,天宝四年九月十六,严州三百精兵以及各门派弟子数十人上点苍派,叶清梨与欧阳风两人独自迎战,身皆着白衣,大战三天三夜,一直到九月十九,两人大败敌军而归,素衣尽染红色,此后再无人敢前来寻事。是时,叶清梨年方十六,欧阳风年方十五。
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说书人大有夸张之说,他们门派的人自然晓得叶清梨与欧阳风并不是说书人所说的那样毫发无损地回来,但不管在门派之中还是江湖之上,叶清梨与欧阳风的名声已经传开,人称无恨双煞。而此时传闻中的双煞之一欧阳风正着一袭白衣,立在浅河中的一块石头之上,清梨碰巧路过。便在岸边看着他,觉得他这俊美少年与这青山绿水相得益彰,像极了一幅画,唯有那剑上穿着的一条鲈鱼有点煞风景。欧阳欢喜地瞧着那头鲈鱼。
于是这在清梨眼中,欧阳风从江湖传闻中的罗刹变成了抓到一条鱼便高兴不得了的愣头青。
欧阳回头看见叶清梨在,问道,“你同我去掌门那里吗?”
叶清梨嘴角抽了抽,道,“我不像你那么闲。”
愣头青欧阳风并不理会她,河里提着一条新打上来的鲈鱼,那鲈鱼串在那柄传闻中血刃数百人的长剑之上,能死在这柄剑上大约也算是它的福气。欧阳一心想要赶紧送上半山腰那小院去,便施展轻功,没过几下便到了院子,那欧阳风一心想献宝,人倒是还没有进门,就先听见他喊道,“红雨,看你欧阳哥哥给你拿什么来了。”
只见那灶上咕嘟咕嘟地煎着一副药,一个姑娘正拿着蒲扇在那里扇着,姑娘一身青衣,袖子一直挽到手臂上,露出洁白的一段手腕,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盘起,用一根青色发带束着,簪着一根檀木打磨的嵌银木簪,额前几根碎发,脸若银盘,弯眉杏眼。里屋的榻上躺了个人,这么热的天,旁边放着个烧着火的小火炉,屋里和着这暑气,进去就是挥汗如雨,他倒还盖着厚厚的一层。
灶边那叫红雨的姑娘并未抬头,似是不领他的情。只冷声道,“你若打扰到我师父,仔细你的皮。”欧阳风嘿嘿地笑,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又咳了几下,红雨听见动静,赶忙过去照看,欧阳风也赶紧跟了过去。
江栦自己先坐了起来,红雨替他掖了掖被子,嗔道,“师父你也不叫我一声。”江栦道,“我早就醒了,一会你可别为难欧阳。”红雨撇了撇嘴,道,“师父到底是对烛师叔的徒弟上心些。”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一位妇人,妇人三十左右,生着细长的柳叶眉,眉间一点朱砂鲜艳夺目,年轻时想必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欧阳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师父。”烛无恨点了个头,便笑着对红雨说道,“我也是对你师父的徒弟更上心一些,寻常人家的父母两家若是这样便是有要结亲的意思了,红雨,你看你看不看得上欧阳?”红雨倒是也不含糊,道,“并没有看不看得上的意思,欧阳哥哥是师兄,辈分上来说我本就该尊敬他,他又比我年长,我自然没有轻视他的道理。”烛无恨同江栦一听她这话,不由笑了起来。
孟红雨年方十六岁,已经是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但红雨自幼在这山中长大,江栦缠绵病榻数年,红雨又是女儿家,无人悉心教导,言谈举止还是一副天真幼稚的做派,但这一切在欧阳风看来却是可爱有趣。于是这一心都在这小师妹身上。
红雨见他们笑,心中颇为不解,但也不放在心上,问道,“烛师叔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烛无恨便道,“我正要说,聚梦谷谷主已经给我回信,说是已经找到治你师父这病症的方法。”五年前点苍派同碎玉阁起争端,江栦挺身而出,一人杀到碎玉阁,以一鬼剑打得碎玉阁上下无不服气,不曾想碎玉阁耍了阴招,令江栦中了水生骨一毒,此毒虽然不会要人性命,却是让人一年四季都感觉身处寒冬,此后随着毒性蔓延,整个人便会逐渐瘫痪,然后慢慢死去。其实还不止这些,只是江栦怕红雨担心,便不多说。烛无恨看了一眼红雨,道,“这药引怕是要出远门。”
红雨道,“这倒没有什么,不过出趟远门罢了。不见得能难倒我。”烛无恨道,“药你自己亲自去聚梦谷拿。”红雨点点头,说着便去收拾行囊,欧阳道,“我同你去。”两人走了,烛无恨问过江栦几声安好,便起身离去。
红雨并不做停留,将关于如何照顾师父之事写了下来,交给小师妹苏红雪,又稍微交代了一些,红雪平日同她一起照顾师父已经很是熟练,红雨便放心下山去了。
到镇上已是夕阳西下,红雨打算先在客栈住那么一晚,第二日再去买一头驴赶路,正打算躺下,却听见响动,红雨连忙起来,一只手正要将随身带着的青峰剑祭出来,角落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道,“是我。”红雨定睛一看,那人穿着青灰色斗篷,眉间一点朱砂。正是烛无恨。
烛无恨将帽子放下,道,“我来找你是有一些事情要同你说。”红雨给她倒上一杯茶,倒出来的茶水已经冷了,正要去叫小二换,烛无恨道,“不必去了,我很快就走。”说罢继续道,“聚梦谷的药是假的,我并无意让你去。”红雨一听觉得诧异,烛无恨假借取药之事要她下山,是要干什么?红雨正想问,烛无恨道,“其实真正的药是在长安,可是你师父不愿意你同朝廷有过多的接触,连岭南都不愿意让你离开半步。我觉得你既然这么想救你的师父,我想你应该会去为他将药取回来。而且我会让清梨陪着你,”等红雨点头同意之后,烛无恨才徐徐交代了一些事情,末了拿出一个包裹,道,“长安路远,我已经让欧阳去东海取鲛人之血。这匣子里的东西你莫要丢了。”
烛无恨的话红雨并不多加怀疑,行了个礼谢过烛无恨,但心想烛无恨竟然让叶清梨陪自己去长安,未免也太过于小题大做了些。自己师父虽身为掌门,但缠绵病榻多时,早将一切事务交由烛无恨,但烛无恨不大喜欢管事,早就将事情全权交由叶清梨与欧阳风,此时却同时派出两人帮助自己,于是红雨道,“其实取药我自己一个人便够了,就不必让清梨师姐作陪了吧?”烛无恨道,“此去清梨不单是要同你去取药的,她自己也是有要事在身,你只管和她一道就好。清梨也是下山历练过的,说不定还能护你周全。“红雨便不再多问。两人就此告别,红雨便睡了过去。
等那月亮爬上树梢,红雨沉沉睡去,欧阳呆呆地站在那窗下,旁边站着鹅黄长裙的女子。那女子正是早上在河边看欧阳打鱼的叶清梨。清梨如她的名字一般清润可人,声音也是清脆,有如黄莺出谷,只听她道,“你站这这么久,为什么不上去看看?”欧阳道,“今天刚见着,是没有理由再去的。”清梨她也是近来才知道掌门的徒弟除苏红雪外还有一个孟红雨,沉吟一会,方才开口道,“我听师父说孟红雨为人率真坦诚,你这样藏着掖着,她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意呢?”欧阳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想来应该是红了脸,只能含糊说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胡话?再说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些,不觉得怪臊的?”清梨回道,“我一个江湖儿女,情爱之事拿出来谈也未必就是我轻浮了,再说你若是不喜欢孟红雨,大半夜的,你倒要跑出来在人家窗底下站着,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回敬,竟不知过了清晨,看到天边有一丝光亮,欧阳方才赶忙离开,红雨急着上路也是早起的,欧阳前脚刚走,她便下了楼,出门正瞧见还没走的清梨。
红雨心中诧异,心想这天刚朦朦亮,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在这里,再定睛一看,那女子身着黄衫,头发干净利落扎了个马尾,手中还拿着一把剑,正要开口问是不是烛师叔所说的叶清梨,那姑娘便先开了口,“我以为是我来早了,没想到正好,我便是你烛师叔所说的叶清梨了,我们是同门,你叫我师姐就好,驴我已经买了两头,另外路上干粮和盘缠都已经备好,我们现在出发,中午暑气重,到时我们再歇息。”
清梨在说话的时候也在打量着孟红雨,她自觉长得也还不错,但今日见了孟红雨方觉自惭形秽,红雨未施粉黛,着着一件青色粗袍,一双明眸如山间清泉,清梨想,也难怪自己的师弟跟捡到宝一样,从一个原本沉默寡言的少年变成了个愣头青。
两人一同上路,清梨和红雨两人一开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清梨同红雨年纪相仿,性情也是一样天真,几天下来两个女孩子就聊很是投机,成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