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踏进喜堂,呼了一口气,厅堂内热闹不减,外面的天气看上去又不是个适合成亲的日子。
姐姐下葬后,她的未婚夫晏云溪问我将来何去何从,我摇头说不知,他便带我回了晏府——当然,对外说是已故晏老爷母家的表姑娘。
我便安稳在晏府住了下去。我给自己定了期限,待晏云溪忘了姐姐,爱上别人,我便离开。
直到今天,晏云溪娶妻。
我是能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晏云溪放下我姐姐,与别人缔结良缘,修百年之好。
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从琳琅坠亡到晏云溪与陈家议亲,才隔了四百日。
四百天,就让一个男人另娶他人。
晏云溪穿着喜服,苦笑道,他不愿娶,他也没忘了琳琅,只是母亲年事已高,传宗接代是他身为独子的责任。
只有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才能只想着儿女情长,青天之下的凡夫俗子,更多得对得起肩上的责任。
只不过,原先定下来的陈家嫡长女,在成亲前两日与人私奔了。
晏云溪的几位叔伯大怒扬言要取消这门亲事,并把这丑事宣扬出去——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怕陈家不嫁女而中断了和晏家的生意。
陈家是明事理的,不过半日,已商讨好了办法:将陈家的次女嫁与晏云溪,一切嫁妆照旧,按长女的来!明年开春的生意,还望两家同舟共济。
叔伯的眉头展开了,晏云溪的母亲略微不悦——这次女,是庶出,嫁给晏家嫡长子,说得过去吗?
陈家没坚持,开口道次女做妾也未尝不可。
晏母的眉头也展开了,做妻做妾,不都得给晏云溪传宗接代?不过替儿子是争一口气罢了。
陈鹊枝就是这么嫁入了晏家。
贰
她成亲那天据说是个良辰吉日,可这一大早就灰蒙蒙的天,迎亲路上冰上一层薄雪,西风吹面寒,我抵不住冷,回屋取了个厚斗篷才去前厅。
晏府前门吵吵闹闹,似乎有什么争执,原来是陈家抬轿子的,说二小姐嫁给大爷是做妾,应走偏门,晏云溪却要走大门,两方各不相让,轿夫直接放下了轿子。
那陈二小姐偷偷掀起了轿帘的一角有很快放下了,这不怪她——街上有眼尖的人说新娘子这样不要脸,原来不是正主啊。
晏云溪突然停止了与陈家轿夫无意义的争吵,他掀起帘子,请陈二小姐与他走正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送陈二小姐进洞房时,晏云溪把我唤去了。
月楼,你今晚去我房里陪陈二小姐一起好么?
为什么?
娶她是责任……但我忽然想到,她未必愿嫁我,若她也有意中人呢?我不能毁人家清白。
你不是要传宗接代吗?
算了……不急这一时。
晏云溪匆匆揭了陈二小姐盖头就唤我进去陪陈二小姐了。
她并不算是绝色,但皮肤细白,一张脸小巧精致,眉眼灵秀,年纪尚小,十五六的模样,脸上的妆还没有擦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此时看到进门的我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告诉她我是晏府的表姑娘,叫月楼,来这陪她说说话。
她渐渐放松了些,告诉我她闺名鹊枝,但还是疑惑为何她的新婚丈夫见了她一面便匆匆离去。
许是晏云溪执意要她从正门入府,许是晏云溪对陈家人说,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许是他匆匆一面时不经意的温柔……看得出陈鹊枝对晏云溪倒是有些好感。
我问陈鹊枝可否有心上人,她一愣,我便继续说,晏云溪娶她并非出自他意,而是为了责任,但娶了她必不会亏待,只是若两人没有感情还强行在一起日子长了终究也是个问题。
他不愿坏了姑娘您的清白,若您将来有了心上人,和离也未尝不可。
陈鹊枝听了这话有些震惊,她慢慢低下头,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许久才对我说,如此,劳你们费心了。
叁
大抵女子的婚姻的称心如意,全看她丈夫的品行。我不知对陈鹊枝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至少,晏云溪不似陈鹊枝的父亲,是个极好色的。
陈鹊枝提起过她父亲,那是个处处留种的男人,不喜正妻,虽给她几分面,却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要沾染。陈鹊枝的母亲便是正妻身边的一个丫鬟,绣工极好,模样周正,可惜几年前去世了。
比起被严加管教的嫡子嫡女,陈鹊枝是不被重视的——那时的她,连偷跑出大宅院下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陈鹊枝是有心上人的,她说那是除了她母亲外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手上玉扳指的主人,那人五年前送给她的。说到此她便不往下说,只是抚摸着它,唇边不自觉露出笑容。
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像极了她那恬淡的样子。
我亦低头细看这玉扳指,材质是上好的和田玉,只是这打磨的工艺令人不敢恭维。
陪陈鹊枝说到了四更天,我望着既白的天色告辞,她是极困的,一夜未睡,五更还要起来收拾去拜晏云溪的母亲。我打了个哈欠回房,一转角走过晏云溪的书房。
进去看他正埋头伏案而眠,一壶酒,一个玉钟,大概是刚看完陈鹊枝的玉扳指,我对玉器格外感兴趣,这玉钟也是和田玉,打磨的比陈鹊枝的扳指好些,但也配不上这玉的价值。
晏云溪案前摆着姐姐的画像,姐姐一袭撒花曳纱宫装含笑望着他。
我把檀木画轴卷起,这明明是放在我屋箱笼里的,晏云溪怕是趁着我不在偷偷翻出来的。
感觉到有人拿走画轴,晏云溪一把抓了过来,醉梦中的人力气不算大,何况我也不是多娇弱的女子,用力一挣便脱身。
只不过这一下拽破了我的褙子,也带得晏云溪扑在地上。
肆
婚后的日子,待陈鹊枝他是极温和有礼的,有什么松江丝绸,金玉琉璃都想着她,待我也没有亏待过什么,一个月二两银子,吃穿用度都按照姑娘的份来……许是他觉得不能再负了人?
三月里纷纷扬扬覆了晏府黛瓦上一层薄雪,桃花都含苞了,却来一场倒春寒,不知冻僵了多少还没来得及绽放的花。
昨夜没睡好,今早很早就醒来去前院转转,看到晏云溪我是不惊讶的,晏家的生意需要他早出晚归去打理,不过另一个人却引起我注意。
那是陈鹊枝,她拥着手炉,披着鹤氅,默默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晏云溪的身影,今天很冷,她的脸都有些冻红了,想来为了看晏云溪一眼,在这等了很久。
我想她是喜欢晏云溪的,在陈家她并不受重视,甚至连一个轿夫都能决定她进哪个门,然而在晏家,晏母虽并不是很喜欢陈鹊枝,但却不会因此轻慢了她,晏云溪虽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待她很好。
大抵是,飘零孤苦了很久的心,突然遇上了一点温暖,便万劫不复。
陈鹊枝是极温柔的,若说琳琅是明月晖,她便是月晖下的小星,顽强不屈却柔和地发着自己的光。
陈鹊枝亲手为他做羹汤,每每晏云溪在书房忙到深夜,陈鹊枝都会去送些亲手做的点心,决不多说话,放下食笼就离开。
晏云溪应是被她所打动了。他的面上有了真正的笑意——那是在琳琅死后消失很久的,真正的笑。
我想我不会在晏家待很久了,我开始女扮男装与晏云溪一起出门,和他一道做生意,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没问缘由。
他怕是并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陈鹊枝。
一日与他在一间珠宝铺子里,他选了一个羊脂玉镯子,说要送给陈鹊枝。
陈鹊枝很惊喜,连声问他原来还记得她喜欢玉。
晏云溪一愣,很快便笑道,看她成天摆弄手上的和田玉扳指,应是喜欢玉器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依旧温和,却没注意到陈鹊枝有些发红的眼眶。
当年给陈鹊枝玉扳指的是晏云溪。
陈鹊枝在赏花宴上被几个女孩嘲笑,说她丑八怪又穷酸,将来谁会娶她?她委屈得躲在花园里哭不敢去宴上,却遇到了闲逛的晏云溪。
彼时晏云溪正沉迷雕琢玉器,见了女孩哭泣,便拿了雕的一个玉扳指送与她。我想他那时恐怕是说过什么深情的话,惹得陈鹊枝多年来念念不忘。
可惜晏云溪从来不会记得。
晏云溪那几年放浪形骸,说好听是风流贵公子,难听点是勾三搭四处处留情,他容貌极好,恰到好处的温情款款的笑容不知迷了多少无知少女为他流尽千行泪,立尽千帆过。
遇到琳琅后他倒是收敛了,可还是因为他的轻浮间接害死了姐姐,自那后他便痛定思量,痛改前非,可有什么用?琳琅已经不在了。
伍
晏云溪接受了陈鹊枝,三个月后我出门做生意回来后,晏府喜气洋洋,陈鹊枝有了身孕。
月楼,我感觉琳琅回到我身边了。
晏云溪说。
我送上贺礼,陈鹊枝的身子圆润了一些,不似从前瘦的骨感,有些润泽的气质。
我发觉,她的眉眼,有五分像琳琅。
陆
晏云溪带着我和陈鹊枝去山寺祈福,路上他买了两个玉翁仲。此物有辟邪平安之效,他给我们一人一个。
陈鹊枝拿着玉翁仲问他自己为何没有,被告知僧人只有两个了。
陈鹊枝便不要,要将玉翁仲还给晏云溪,说他不带着她便不心安 。
我想了个法子,要陈鹊枝绣个香囊把玉翁仲放进去给晏云溪,她同意了,便问我绣什么图案。
祥云纹。昔日琳琅绣的手帕便是祥云纹,陈鹊枝并不知琳琅的事,她很快着手绣了起来。
祥云纹针法繁复,看上去简单大气做起却繁琐无比,几日后陈鹊枝拿香囊给晏云溪时,手上已多了不少针眼。
晏云溪看到祥云纹皱眉,神色是陈鹊枝从未见过的冷,晏云溪还是和颜悦色地谢谢她。
晏云溪质问我是否对陈鹊枝说了琳琅的事,我矢口否认,回到房中时却看箱笼的位置有变,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气,显然陈鹊枝来过了。
箱笼中只有姐姐的一些针线,都是祥云纹的。
我和晏云溪到陈鹊枝门外时,她已经睡了,我叹气问晏云溪是否告诉她从前的事。
陈鹊枝的身子一天一天弱了下去,疑心,是她病痛的根源。
我欲与她说明,她却不见我和晏云溪,温柔的人固执起来也这么可怕。
十二月,陈鹊枝生产,在产房中一天一夜。
难产。
稳婆问是保大人还是孩子,陈鹊枝气息奄奄地要保孩子,晏云溪却要保大人。
产房中陈鹊枝的惨叫声愈发痛苦,却还坚持要保住孩子。
可是晏云溪不同意。
我并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故不能用很生动的语言来描述此时的状况。晏云溪一向对陈鹊枝百依百顺,面对这种生死抉择他不依陈鹊枝无可厚非,甚至会得到重情重义的称赞,可陈鹊枝可能并不是这么想。
陈鹊枝失去了孩子,愈发形容枯槁。
晏云溪拿了个陶瓷虎,托我给陈鹊枝。
我来到她房中时,她的模样比前几日好些了。
见了我还微笑着招呼,讲了不少晏云溪的事——她以为我和晏云溪有情。
我索性和她讲明,我和晏云溪并无私情,晏云溪曾是我姐夫……说到这我打住了话头,告罪后便再不肯说。
她很在意,当晏云溪来找我时,我便知道,她去晏云溪的书房找到了琳琅的画像。
画像上明眸皓齿的女子和她有五分像,陈鹊枝慢慢地绝望。
当夜厢房燃起了大火,陈鹊枝布满泪痕的脸在火中若鬼魅。晏云溪冲进去救她,她抗拒推他出去,一心赴死。
我站在远处未燃起的地方,看到晏云溪对陈鹊枝大吼了一句什么,陈鹊枝停止了反抗,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房屋将塌,晏云溪一把将陈鹊枝推了出去。
也在那一刻,整个屋子坍下,陈鹊枝撕心裂肺地喊,“不……”
晏云溪对她吼的那句是什么呢?我比对着口型,“过去的情是过去的,我现在爱的只有你!”
他果然不爱你了,姐姐。
陈鹊枝手中的陶瓷虎掉下摔碎,露出了里面的玉翁仲——晏云溪以这种方式把它还给了她。
我不知,是晏云溪护了她平安,还是这玉翁仲护了她平安。
柒
我是局外人,我看的清,陈鹊枝曾欢喜地嫁了她心里的良人,她记得晏云溪的话,但晏云溪年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猜晏云溪喜欢我,后来猜晏云溪拿她做琳琅的替身——只是猜,她并未当面找晏云溪求证,只是一味的找能证明感情的证据。
画轴,灵牌,扯破的褙子。
她想要晏云溪亲口说喜欢的到底是谁,但又怕那人不是她。
晏云溪察觉到自己对琳琅变了心,他慢慢爱上了温柔的陈鹊枝。他怕说出琳琅的事会让陈鹊枝误会,可不知,误会就是不说出口。
晏云溪一直以为,陈鹊枝是有心上人的,那玉扳指的主人——他不知,那人其实是他。
我出安乐城那天,一直阴霾着的天空中终于飘下了大片的雪花,不远处是送葬的队伍,晏家的大爷和晏大奶奶,要说这晏大奶奶也是,疯疯癫癫的,到死手里还攥着一堆碎瓷片还有个玉翁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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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媺嬛,00后一文科生,喜诗词,喜读文,尤善虚度时光,浑水摸鱼。常携纳兰词练字,然写作却仿柳三变和二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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