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请诸位允许我以《人间失格》的作者太宰治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来表达自己深藏多年不曾吐露的心声。也许,真正读懂父亲的大地山河,需要儿子穷尽一生,去跋涉,去体验,去回忆,去反思。
父亲当看护兵的时候,跟我毕业参加工作之初的年龄差不多。正值青春大好年华,旱灾和洪涝灾害接连不断,还闹过蝗灾和血吸虫病,更可怕的是抓壮丁,面对连年的战争和死亡。父亲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曾断断续续跟我讲述他的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有一次,送来一个昏迷的伤员,父亲看见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伤员的左脸几乎被弹片削去了大半。褪去血迹斑斑的纱布,处理创面的时候,这个被炮弹所伤的年轻小伙,看上去比父亲的年龄还小,正敷药的时候,听见他喊出了一声冲啊、杀啊的口号。
父亲说,每天都有重伤员死去,还不断有从前方送来的新伤兵,缺胳膊少腿的最常见,也有少一只耳朵或一只眼睛的,有安安静静的青年学生,也有骂骂咧咧的中年男人。在他当看护兵的那些日子里,他真正明白: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很好。
我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从来不轻易在人前发牢骚或有半句抱怨。经历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运动(此处删去敏感词汇若干,贯穿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父亲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哪怕再难也咬紧牙关。
母亲说,六十年代初,父亲得了浮肿病,哥哥姐姐也因为营养不良,身体抵抗力弱,好不容易闯过鬼门关,挺过了最艰难的那三年。父亲为了让一家人吃饱肚子,漫山遍野挖野菜,去五泉山摘野果,去略阳姑姑家走一天一夜的路背回来红薯、南瓜和杂粮。
父亲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这片辽阔的土地,用汗水泪水甚至血水浇灌着这片深情的土地,他坎坷崎岖、艰苦卓绝、跌宕起伏的一生,从1916-1996年,经历了近乎整个二十世纪。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用宽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或举过头顶。夏天正午,用大木盆盛满水,在太阳下暴晒成温水,给我洗澡,亲自给我剃头。
记得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去汉江南岸买了一捆当地人叫青蛙腿的甘蔗,拉着人力车,载着我,沿途四处叫卖。太阳出来的时候,有一丝暖意,我们已经到了黄沙街上,下午两点,好容易在海红轴承厂卖了大概有一块两毛多钱,我已是饥肠辘辘。父亲从中抽出一毛钱,买了一个核桃馍给我,自己却一个劲地说不饿,看着我吃得那么香,布满皱纹的脸上溢出慈祥的笑,那是记忆中温暖的瞬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