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桥镇谋杀案(上)

 1

事情过去一个月后,草桥镇在网络上复归于沉寂。

网民们不再关注这个地处江东偏僻的小镇。互联网就是这样,新的热点出来,旧的就被遗忘了,网民们总是喜新忘旧。实际上,草桥镇人也很快忘记了,微信朋友圈里只有零零星星的讨论。

毕竟,日子还要一日既往地往前走。

小镇又重新回到往昔的懒洋洋、慢吞吞的节奏。沿公路两侧一溜三层、四层的小楼,孤零零的一个或两三个老人坐在楼门口的阴凉处,浑浊目光空洞地望着路面,时或一辆汽车或摩托车嗖地开过去。七八鸡立在树下打盹,一只母鸡提起一只脚半晌不放下去,似乎塑住了一般,从巷子里猛地窜一只狗来,群鸡受了惊吓,便四散奔逃,一个五六岁的猴儿光着黝黑发亮的脊背追出来,举着木棍冲向狗:狗操的,偷吃我鸡腿!

正午的日头毒辣,路上鲜有行人。往东到镇子的边缘,新盖两座十层大楼格外显眼,用围墙圈起来,两扇大铁门紧闭,墙上挂了一个牌子:草桥镇赛龙养老院。院内场坪还有十来个老年人的健身设施。两楼之间用大红布拉着一个横幅,贴着白色宋体字:热烈庆祝赛龙养老院竣工仪式。

     养老院往东几百米是一个旅社,发旧的灰砖上用白漆喷出四个大字:跑马旅社。下面是一行小一号的字:吃饭、住宿、经济、实惠。令人诧异的是傍边喷着四个血红的冤字。异常醒目,隔着几十步都能看见。

旅社前面有个很大的土场坪,无数的车辙印,想必是用来停车之用。旅社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昔日这里却是人来车往,好不热闹。此处往东去不到一公里是一处车流很大的高速出口。不少司机下高速便到此吃饭或投宿。

 山路两侧草木葱茏,树枝上无数的蝉叫得铺天盖地、声嘶力竭地喊着:拂了拂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一脚踏着破鞋,一只脚赤着,踩在滚烫的泊油路上,顶着烈日摇摇摆摆走过走马旅社、走过养老院,走到镇中心,路边超市和饭店老板伙计坐在阴凉处看手机。老汉咧嘴露出仅剩的几颗丑陋的大黄板牙,忽然凄厉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

肥胖的店老板腾地战起来,厌烦地冲他挥挥手:他妈的,老疯子,滚开,滚开!每天这都来鬼叫两句。要是三更半夜的,冷不丁被你吓出病来。

老疯子吓得往后一缩,沿着大街跌跌撞撞地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破锣一般的嗓子传出老远。甚是骇人。

镇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不以为奇了。

      2

一个月以前,昏昏沉沉的草桥镇忽然兴奋起来。

七月的天气,烈日炎炎,稻田里黄金色的稻浪起伏,马路上的收割机轰隆隆地开来开去。市集上,一些摊位早早摆好货物,无非是蔬果、鱼肉、服侍等货品,镇所辖的十几个村庄的村民趁早上天气凉爽跑来赶集。马路两侧停了一长溜几十辆摩托车。这个时间不比春节,留在村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五十岁都属于年轻的。当然,这两年也有不少回来搞大棚种植或养殖的。人们赶集倒不太为买东买西,遇上几个熟人蹲在路边抽根烟,闲扯一阵,心里便觉痛快。如今,村民都不怎么种田了,把地租给种田大户,一亩一百多块。主要工作是帮儿女带小孩,到县城读书的便跟去县城去,做饭、接送。没去县城的,在家伺弄几分菜地。一天很漫长,有的是闲工夫。但能走动的,逢双日赶集,多半愿意骑摩托或坐一块钱一趟的蹦蹦车来镇里赶集。

日常村巷、田野空寂,闲得人发慌,连狗都无精打采。

赶集赶得就是这份越来越难得的热闹。

这不,两个面色黧黑、皱纹深刻的老汉在集市口碰上了,蹲在地上悠然地抽着烟,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开了。

老厚,你说将来我们也能住到这个养老院去?

镇东面的养老院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十里之外都能看见。

别的村不好说,估计下家坊的住进去不要钱。你说,我们村怎么没出这么个有钱老板!

嘿嘿,光有钱有啥用,还要舍得往外拿。人家康赛龙又是捐钱建小学、又是捐钱资助贫困生、又是孤寡老人。听说拿出有一两千万。

老厚咂咂嘴巴:老天,一两千万!人家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是捡也要花几多力气!

嘿嘿,人家有钱人,钱生钱,赚钱快。我听说康赛龙在龙城三四个酒楼,七八个大饭店。这点钱九牛一毛。

要能跟他沾亲带故就好啰。

我一个玩伴是下家坊的,比康赛龙大几岁,跟我讲过他。他爷娘就他一个仔,爷憨憨颠颠,吃了酒就跳神;他娘七二年发大水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管他?打小就偷偷摸摸,打起架来不要命,十七八就在镇上混街,腰带上别两把尖刀,整条街没人敢惹,连派出所也怕他三分。当时整个下家坊都以为他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挨枪子。谁知他跟一个跑长途的去了龙城,二十年后再回来,一下子就发达了。专门有司机开小车回来,一出手就是二万三万的,修路修祠堂的,下家坊男女老少都沾他光。

老厚啧啧赞叹:做大事、赚大钱几个像我们老实巴交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烟雾缭绕,夹在手指上的香烟烧出一截长长烟灰,快烧手指,老厚夹到嘴边,又猛地撮了一口,烟灰落在他浆洗得泛白的蓝布衣上。他叹了口气,将烟头丢在地上。拍了拍身上,抬头望了望养老院的楼顶:千般好都是别人的,嘿,进去看看吧。说着晃晃荡荡进了集市。

第二天中午,从高速口下来一辆黑色奥迪A8,径直开到跑马旅社。吧台后面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慌忙迎出来,脸上早堆出笑容。汽车在阴凉处停稳当,司机一推车门,利索地走到后排拉开车门,侧身站在一傍,伸手抵住车顶。司机二十几岁,寸头,白衬衣黑西裤,身材挺拔,看去很精神。从车内钻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一头白发,白色对襟,上书各种书体的道字,等他站直再看,身体颇为富态,一张方脸,红光满脸,两道浓黑的眉毛,肿胀的眼泡,左手手腕带着一串黑色紫檀手串,右手盘着另一串,极为醒目的是右手少了一根无名指。与此同时,从另一侧的副驾和后座下来两个女子,都是三十许,风姿妖娆。

老板娘笑道:大哥一路辛苦,昨天下午接到大哥电话,赶紧叫王老四去山里下夹子,早上送来一只野鸡、一只肥兔,要不然,都不晓得拿什么招待大哥!

这大哥哈哈大笑:难为美凤大妹子,主要让她们尝尝货真价实的野味,指了指随行的两个女子。

老板娘冲她们嫣然一笑:两个妹妹好漂亮。让我这小店蓬荜生辉。咱这地方口味比不上大城市,食材倒是货真价实的。

 这时,系着围裙的店老板跑出来了,见大哥堆出笑容,康老板,康大哥!他看起四十来岁,忠厚老实的样子。

 康赛龙笑道:默仔辛苦了,你的手艺在整个草桥镇也是数得着的,大后天搞养老院竣工仪式,就在院内搭个凉棚,摆上四十桌,到时少不得辛苦你!

默仔受了褒奖,脸上、鼻头泛出光来,使劲点头。

老板娘忙往里让,菜是掐着点做好的。一面冲默仔一努嘴: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安排上菜!默仔一溜烟去了,老板娘引着康赛龙一行到了一间宽敞整洁的包房。

空调早就打开了,甚是凉爽,两个中年妇人一盘一盘往桌上搬菜,都是草桥镇特有烹饪方式,青椒、红椒、干辣子一起做料。一道干烧鱼、一道炒野兔、一道炒野鸡、一道炖土鸡、一道干笋腊肉、一道炒黄瓜,一道抄青菜梗、一道炒丝瓜等十几个菜,又炖了一坛鸭汤。一壶甜水酒。满满地摆了一桌。老板娘把康赛龙请到正座,安顿其他人坐定,亲自给他们碗里筛完酒。冲康赛龙一笑:大哥,你尝尝这水酒,我自己酿的。

康赛龙端到嘴巴咂了一口,连连点头,好酒好酒。抬头望着老板娘笑道:也就凤妹子心灵手巧,别的地放你花多少钱,没处买。

老板娘用公筷夹了一块上好的兔肉,放在康赛龙面前的碟子里,大哥,兔大腿肉,你尝尝味道正不正。康赛龙抄起筷子夹起送嘴里嚼着,不住点头:不错,真不错,默仔今天超水平发挥。对同行的女伴和司机说:别光看我呀,都吃都吃。这是我正宗的家乡味道。

又对司机笑道:小严,你也吃点水酒。小严踌躇了一下。老板娘格格一笑:怕什么,县领导都是大哥的朋友,查酒驾还能查到大哥头上?

  小严端起来喝了一口:好喝!

几个人一起举箸,说说笑笑。

  康赛龙对老板娘说:美凤呀,你去照顾外面吧。别光顾着我。

  老板娘又是格格一笑,大哥要谈什么机密事,赶我走?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她面带桃花,额头有几道抬头纹,眼眉弯弯,脸上几个雀斑,风韵犹存。

  康赛龙忍不住赞叹,美凤搁在这么个小地方真是耽误了,要是放到龙城,准是个厉害角色,一只名副其实的凤凰。

  老娘娘听了,眼波荡漾,笑靥如花,哎呀呀,大哥又取笑我,我这又老又土的,哪上得了台面,要是像两个妹子这样年轻漂亮,我就赖上大哥带出去闯了。说着,慢慢退出去,回过头头来:大哥,有事叫我!轻轻带上门。笑声犹留在房间里。

  几句话把在座的两位妇人恭维的眉花眼笑。康赛龙大为高兴,大口吃喝,一面笑着对其他人说:今年体检医生说我三高,让控制饮食,在龙城,管你是谁,说不喝就是不喝。一到老家就不行了,三句两句一劝,一高兴,啥都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女伴笑道:哎呀,难得放纵几天,没事!没事!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喊,康大老板怎么蔫不出溜地回来了,到了也不打个招呼。

  康赛龙摇摇头,苦笑道:麻烦来了,想吃顿清净饭都难了,这个家伙来了,又要被他缠几小时。

   女伴问:谁呀?

   康赛龙轻声道:镇里书记,彪呼呼的。

   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进来,一张圆滚滚红彤彤的脸,圆滚滚的身材把衣服撑得很不齐整,圆圆的眼珠溜溜转,肉嘟嘟的手掌上端着一杯酒。进门就喊:康大老板,我这两天琢磨着你要来,专门恭候大驾,你老人家就悄悄地进村了!

  康赛龙忙站起来迎上去,脸上堆笑:郝书记你这日理万机的,我哪好意思每次回来都麻烦你,拉着他的手到自己傍边坐下。

  郝书记目光扫过两个女人,笑道:你手下的两个女将?气质这么好!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呀!

  桌上有多余的餐具,有个女伴赶忙在郝书记面前摆了一幅。

  康赛平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这个书记跟土匪似的,把我的姑娘吓得!喝吧!您呢。

  郝书记哈哈大笑:我倒想做土匪,抢个美女做压寨夫人!端起碗来跟他碰了下,一饮而进,抄起筷子吃菜,吃完,晃着大脑袋,咂着嘴巴道:好家伙,张美凤好偏心,吃菜从来不给我们吃。女人就是这么现实,谁叫我穷呢!

  张美凤推门进来,假意嗔道:说什么呢?郝书记的嘴巴越来越刁了!抄起酒壶过去给他们筛酒。

郝书记抢过酒壶,笑道:张美凤,你别光顾着灌我们,你也喝一个。拿过一个空碗筛满!

喝!喝!

 张美凤撸起袖子,将酒端到嘴边,一扬脖一饮而尽,嘴角漏出两串撒在前胸。瞬时面带桃花,嘴角眉梢风情万种,笑道:郝书记,你喝,你喝。

郝书记笑道:不行不行,我得把手下人叫过来,不然你们合起伙灌我!说话间,又有三四个人端着酒杯进来,不久,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闻风而来,这顿饭一直吃喝说笑到下午四点才散!

 康赛龙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临行从皮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张美凤,看去足有三四千。张美凤慌忙往回推:哎呀,不要不要,大哥来一趟,我难得请一次。

康赛龙提高声音:给你你就拿着,你小本买卖,今天我来吃,明天他来吃,还不得把你吃垮了。由司机女伴扶着上了车。张美凤送到门外,一直望着奥迪车没影了这才回来。

   默仔扶着墙,望着外面打呵欠。

   张美凤瞟了他一眼:这才叫大老板!人家才不会占你便宜!依着你,下次人家懒得搭理你。说完,扭着腰胯进去了。

                      3

乡下的天亮得早,五点来钟,月还未落下去,天边大片的鱼肚白。这个时刻,天际、村庄、山野、稻田构成了一幅传统的水墨画。林间公路上,一个穿粗蓝布衣的王老汉骑着一两破旧的摩托车往镇里去,摩托车声如同一个大胖子的打鼾声,呼噜呼噜地怪异地响着。养老院红色的墙体格外醒目,远远便望见,成为草桥镇的地标。

王老汉缓缓骑着,忽然一皱眉头,慌忙到靠路边停车,弯腰捂着肚子冲进草木丛中,忙不迭地解开扣腰带,因走得急,脚下不知被草丛中什么绊了一下,扭头定睛一眼,两条赤裸的人腿横在草丛里,脚上穿着粉色的高跟凉鞋,顺着腿往上看,雪白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身上是白色的衣裙,头发披散罩住脸。王老汉吓的一哆嗦,兔子一般往林外冲去,裤腰垂到脚跟,一绊,将他绊倒在草丛中,跌得他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他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喊道:死人了,死人了!林子里静寂如死。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目光正落在女人雪白光滑的大腿上。他往上瞄去,从裙底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王老汉中年丧妻,鳏了二十几年,到镇上赶集常在理发店门口往里瞄来瞄去,尤其夏天,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坐在竹椅上,穿着短裙,露出雪白大腿,坐姿极有诱惑力,他不觉看呆了。有时女人冲他咧嘴一笑:大哥,洗头么,包你舒服!

王老汉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没钱,干了这个,就得饿肚皮。

他双手撑起来身子,把裤子提起来,经此一吓,内急竟憋回去了。他目光牢牢地被女尸的下半身吸附着。这会,不再像初时那么害怕了。脚下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枝,他弯腰捡起松枝,四周望了望,朝死尸慢慢走过去了。

镇派出所是七点一刻接到110报警的,值班的警察一听到死了人便有些慌乱,忙打电话给所长汇报,所长又给县公安局反应,等候指示。出警到现场已经是9点多了,现场早集聚了几十人,尸体被抬出来 ,停在马路上,挨着尸体,一个老妇人和二个中年妇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哀嚎。几步远一颗碗口粗的松树上,一根粗麻绳捆的王老汉,鼻青脸肿,鼻血滴滴答答落在粗布衣服上。一个脸色浮肿的男人黑着脸站在老汉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松枝,正是饭馆老板默仔。

王老汉有气无力地:人不是我杀得,我就是看了一下…

围观的人中一个老妇人指着老汉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大年纪,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

另一个老妇人说:就算你干了这事,也不能要人家命啊,这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警察们分开人群,一问才知,死者是全镇闻名的张美凤,县里不少领导都晓得她。负责办案的彭警官傻了眼,哪是案发现场?这乱哄哄的,什么都破坏掉了,没奈何,只得把尸体送法医室,将嫌疑人王老汉、报案老汉和家属带回县公安局讯问。

到午饭边,警察便把事实搞清楚了。

7点来钟,另一个老汉骑摩托要去镇里,路过案发现场,看见路侧停着一辆摩托车,便停下来察看,掀开摩托车的龙头下面的箱子和车座下的箱子,里面塞了一堆踩碎的矿泉水瓶。什么值钱的也没有。

忽然林子里有人发出哼哼嗨嗨的声音,便下了车到林中一探究竟,一看不要紧,王老汉脱下裤子,一手撸着自己下面,一手捏一根树枝伸到女尸的当中,裙子掀开,内裤蜕下,露出下体来。

老汉掏手机打110,王老汉一看丑行被发现顿时慌了神,顾不上提裤子,纳头便拜。老哥,不是我做的,我早上骑车憋了一泡屎,进来阿屎,看见死尸…啰啰嗦嗦说不清楚,忽然意识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站起来提起裤子,冲出来,想跨上摩托车夺路而逃。目击的老汉哪里肯依,一把扭住。两个便在路边撕扯起来。这时,路上有不少行人了,凑过来看热闹,一问才知道林子里死了个女人,有胆大的进去一看,其他人也跟上去了。有人认出是跑马饭店的老板娘来。往西不到一里便是跑马饭店,骑了摩托车去送信,张美凤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大姐匆匆赶来,先到林中认人,一看衣服便蹲下哭开了,有个老妇人劝她先别急着哭,把死者的短裤穿好了,露在外面不好看。没多久,张美凤的二妹和老娘来了,也是一通哭嚎,听人说凶手抓住了,就是路边的王老汉,三个女人发了疯一般厮打王老汉,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围观的有人用一根麻绳将王老汉捆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

张美凤老娘说,不能叫她女儿停在草丛里,虫子乱钻的,叫两个女儿抬出来停在路边。默仔八点来钟他骑摩托赶到,晃晃悠悠地,险些冲到人群里,有人帮着扶了一把这才停住,他一身臭气熏天,眼睛浮肿,显然酒还没醒。看看死去的妻子,看看哀嚎的丈母娘和两个大姨子,又看看绑在树上狼狈异常的王老汉,泥呆呆发愣。他大姨子之哭冲她吼道:死人,你老婆死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默仔地上捡起一根松枝走到王老汉身边一通乱抽,打得老汉嗷嗷乱叫。

   警察觉得奇怪,他为何最后赶到现场,老婆不见了难道不知道,为何没有报警?

   默仔说,昨夜傍晚,张美凤跟他说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夜里客人不多,九点多人都散了。张美凤也没回来,他想着可能是被人叫到县城应酬去了,以前也有过好几回,喝多了就在酒店开房住了。起初他也打电话问她,被一通大骂,后来也就不问了,第二天十点来钟,她自己也就回来了。恰巧彭水镇的朋友打电话让过去喝酒,他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喝了半夜,喝多了,就在朋友家住下了。

警察继续追问是彭水镇的朋友叫什么,手机号是多少?默仔言辞闪烁,抵赖不过,只好吞吞吐吐说是个女人。他丈母娘听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好你个负心汉,背着我女儿偷野女人。他两个小姨也打他。把他打急了,吼道:她背着我不知偷了多少回野男人,还有你!他一指大姨子:上周三晚上张美凤不在,谁半夜溜到我房间来的?!

   镇上的人都知道跑马饭店有特殊服务,过往司机留宿的,夜间张美凤和他姐姐便会问他们有没有那方面需求。但有,讲好服务项目和价格,打电话给县城的妈咪,叫一车送小姐过来。官面上的人很清楚她做这种勾当,要扫黄也就扫了,扫几回司机就不敢来了,生意自然也就扫黄了。然而,张美凤做人八面玲珑,很会来事,把县里、镇里的各色人物应酬得很舒服,都争着照顾她生意,因此跑马饭点竟成了网红旅店。

   警察找默仔说的女人一核实,默仔确实跟她有一夜风流。法医解剖结果最快也得一周,案发现场又弄得乱糟糟的,翻回去也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要命的是那段山路也没有摄像头。而且现在人不用打电话联系,更多用微信语音和视频。去移动公司查通话记录多半无效。

情杀?抢劫杀人?谁是凶手?警方一头雾水。

   案件很快便在微信上发酵了,邙县籍的三十万人在朋友圈、各种群里议论开了,有人在群里发了一张死者蜕下短裤的照片,又人把家属的老底抖在网上,顿时掀然大波。很快有知名网媒也关注了,发出一篇文章跟进。县领导感到舆论压力,让公安局、宣传部赶紧应对。

   张美凤莫名被杀,康赛龙既震惊又惋惜,当众表态,以后她两个孩子从现在到大学所有学费都由他包了。他与领导们商量要不要推迟养老院的竣工仪式。领导们说还是照旧,这是全县的示范工程之一,要集中宣传,转移下舆情热点,规格要高,但要办得低调。

    康赛龙回酒店后闷闷不乐,近年来他颇信命数,得回龙城找大师算一卦心里才踏实。中午县城不少人约他吃饭,他都拒绝了。他忽然想去养老院看看,找个理由把仪式往后推。他便带了两个女伴,喊了司机小严开车直奔草桥镇,半个小时就到了。把车直接开进院子里,开门下车,阳光很毒辣,地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院子里也不见一个施工的工人,想是出去吃饭了。康赛龙迈步走到楼门前,上下打量,不禁摇头皱眉:一看就是个豆腐渣工程,我就知道县里的工程队靠不住,我投这么多钱不晓得装进谁的口袋。他妈的!我这个大善人做得太窝心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也得做下去!他妈的,在龙城谁敢蒙我!回来我跟个傻子似的。

   正说着,门内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见到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

   康赛龙大怒:妈的,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躲这里来,美凤是不是被这种人杀的。伸手一指这人:你哪来儿。迈步追上去。只见那人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刺他胸口,一刀二刀三刀,一连扎了十几刀。一面喊道:狮子头,你还记得老子吗?老子跟你说过迟早找你算账。

   康赛龙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血汩汩从手指缝冒出来。凶手把他推翻,拎着血淋漓的刀冲出去,司机和两个女人早惊呆了,措手不及。左边的一个女人与凶手目光对视一下,吓得阿地叫了声。

凶手点点头:张萍,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留着你,让人看清你的嘴脸。说着大摇大摆出了院子。

许久,这个叫张萍女人喊道:报警啊,快打110。

                 4

草桥镇多山岭,山不算高而林深草密,连绵不断。下面张坑、李坑、黄土岭三个孙庄都在深山之中。留在村子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房屋比人多。要是这么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流窜到村中,就算不杀人,随便找见间屋子就能躲起来。若要行凶,村里谁能抵挡?

头天夜里,各驻村干部接到电话,连夜赶到村里商量对策,镗镗地敲锣,走街串巷,通知村民紧闭门户,夜间不要出来。这一夜,整个草桥镇的乡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遇到凶手!在外的,更不安稳,担心家里老人小孩安危,都埋怨当地官员反应迟缓,网上骂娘声不绝。

邙县官员从县委书记到村长,谁能睡得着,连夜调集人马,准备一早便搜山。同时在各村口、路口设卡,防止他再行凶或逃出本县。

警察询问随康赛龙来的司机和两个女伴凶手情况,都回答对凶手一无所知。

次日,太阳爬到一杆高,山林虫鸣叽叽,鸟鸣喳喳,喧闹不休。养老院前的马路上,停了十几警车,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马路整装待发,阳光毒辣,警察们脸上早挂满汗珠了,负责全线指挥的副县长,一手握着对讲机,一手端起电话已一通吼叫,不断有各乡组织扫山队来汇合,能来的都是五六十岁的,拿着长棍、烧火叉、锄头等当武器。到九点来钟,才凑齐一百多号人。还没搜山呢,有人便中暑了。把县长气得跳脚,还得安排人送往医院。

市里来支援的警犬队和武警还不知什么时候到。这连绵几十里的山岭,到时是茂密的丛林,这点人撒下去无异大海捞针。没办法,先在附近山林拉网搜一搜吧。

俗话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凶手身上背了一条人命,也不会在乎多背几条,如是躲在灌木丛里,冷不丁冲出来给一刀,谁能防得了,一条老命八成也就交代了。搜山队队员都存了这样的心思,谁都不敢落单,连撒尿也不敢背人。队伍闹轰轰的,草木丛中惊起的野兔乱蹿,野鸡扑棱棱飞跳到另一处灌木丛,树枝上的麻雀群黑压压地飞到十几步开外的树枝上落下。没人注意这些,就算兔子蹿到脚底下也不会管。人的眼睛彪彪地盯着簇簇的灌木丛,,抡起手中的长棍、火叉敲敲打打。林子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到中午搜了几里,人困马乏,警察不敢说什么,村民抱怨连天,叫嚷着要回去喝水吃饭。

前线压阵的领导一看士气低落,先撤吧,还是赶紧催市里援兵吧。

中午三四个小时的气温都在40度以上,密林中更闷热、这个时段在日头下暴晒最容易中暑,搜三队只好在草桥镇的宾馆歇息,住不下这么多人,在大厅和楼道的地面铺了凉席打地铺。大家纷纷议论,这么热的天气,嫌疑犯如果藏在林中,那也一定是泡在溪水中。林子都是几十年前砍光之后栽的,松木、杉木为主,不像以前纯野生林,草木种类繁多,这个季节有许野果可吃,因此凶手很可能饿得受不了,溜到村中找吃的。只要拦住必要的关卡就能将他困死的山中。下午4点多,太阳偏西,日头稍稍温和一点,搜山队打气精神再搜了五里,一无所得。

张美凤的娘家人见警方了精力都放在抓康赛平凶手上面了,心中不平,在跑马饭店用红漆喷涂冤字,对媒体记者说政府见他们家没势力,不把他家的人命案放在心上,同样是人命,厚此薄彼。县领导命草桥镇郝书记去做家属工作,他看到网上消息摇头咧嘴摇头苦笑。第二天市的支援来了,一个武警中队,三只警犬,还有无人飞机。当地扫山队胆气立刻壮起来了。搜山进展明显快多了,上午便推进到离草桥镇二十里外的小华山。


                             5

邙县东面多山岭,十里不到的一个村子叫后坑,住着几十户姓殷的人家,离村庄二里外的山坳里有两间老旧的砖瓦房,有个湖南老汉孤零零住在这里。当地人都叫他老赖,大约是八零年与他兄长带着两家老小迁过来的。起初在十里外的友谊水库看水库,靠养鱼养活两家人,与当地人并无多少往来。2000年在山坳里盖了两间砖瓦房,打地基的时候,后坑人不愿意,把砌好的地基推平了,将泥水匠赶跑了。乡干部来了好几趟出面做工作,最后赖家在晒谷坪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后坑人吃酒席,总算容他落脚。

赖家老人渐渐故去,年轻的都到城里谋生了。只剩赖老汉一人了,他不愿拖累子女了,执意独自生活。年纪大了,病痛多,肺气肿、老寒腿等许多毛病,他与当地人素来不怎么往来,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去年养了一只狗,叫人偷走了。平日他拖着一条竹椅子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田地山野。由翠绿变成萧瑟,再由萧瑟变作葱茏,年复一年。傍晚时分,天渐渐黑下去,山上的草木只有模糊的轮廓。两道灯光直直的打过来,由远及近,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一辆开到门口停下,摇下车窗问:老赖,有没有看到生人,看到生人要打电话上报。知道吗?

   老赖耳朵似乎不太好,抻着脖子茫然地看着他们。

   村干部摇摇头,扭头看着副驾同伴:湖南老聋子,说什么没说,除非拿喇叭来冲他喊,这边离草桥镇四十里,还能跑这里来?回吧。

  掉转车头,疾驰而去。

  老赖扶着墙站起来,往家里去。摸到厨房拉开点灯开关,30瓦的老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老赖拿到粗木桌面上的罩子,有两盘中午做的剩菜,一盘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盘炒空心菜叶子。他提鼻子闻闻,好像又有点馊味了,天太热了,存不住东西。然而他又懒得动火。他掀开锅盖,锅里的饭也是昨天剩下的,中午撒了一点油拍碎了热了一下,勉强吃了半碗,还剩不少。一个人吃饭太麻烦,蒸饭做菜总剩下来,一两天吃不完。他铲了一点搁鼻子底下闻了闻,似乎还没嗖,老赖摇摇头,没有一丝食欲,吃喝竟然成了一件负担,活着就是受罪,老赖寻思熬春节时候走,可以减轻儿女的负担。不用慌乱地请假赶回来。

  老赖盛了饭用温开水泡了一下,在桌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勉强往嘴里扒拉几口,味如嚼蜡。这时,门外探进来一张陌生面孔,冲他和善地笑道:大爷,旅游路过的,能不能给碗水喝。

说着半个身体迈进来,老赖睁开昏花的老眼,见来人个头不高,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憔悴,一身宽大的浆洗得发旧的迷彩服,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手里用一个破草帽往身上扇风。

老赖耳背,听得不甚明了,高声问:什么,我听不明白。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叫让对方也是一头雾水。这人便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老赖懂了,站起来,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冲他招招手,这人忙过来接了,舀了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喝得这个痛快,一连喝了三瓢,放下瓢冲老赖作揖,微笑,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老赖也没听清楚。他佝偻着腰往桌上来,这人并不急着离开,目光扫过他桌上的饭菜。老赖年轻时挨过饿,从陌生人的目光中读出这种渴求,喃喃道:想是饿了。便冲对方说:你要不嫌弃饭菜差,就坐过来一起吃吧。拿筷子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又指了指灶头的碗筷。这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走到灶边盛了饭坐他下手,夹了几根青菜梗放碗里大口往嘴里扒拉,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好几天。老赖不吃了,看着他笑:慢点吃,都归你。有个伴一起吃饭倒好,看着都香。

   这人一眨眼就把剩余的饭菜一扫而光,意犹未尽。老赖问他:你是外乡人吧,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人对着他耳朵大声说:我是旅游的,就是背包进山旅游的,天黑迷了路,撞到您这里来了。

   老赖听懂了:这黑咕隆咚的,夜里你到哪里投宿去?

   这人:就在山里搭个帐篷吧

   老赖摇摇头:外头蚊子多,野猪、山狗夜里下山来,你不嫌弃,夜里就住我家,给我作伴吧。

   这人又忙着作揖感谢,将背包放下来,有忙着收拾碗筷,拿到锅里浆洗,收拾完。对老赖说,大伯,我给你烧水泡脚吧。便又到灶边烧水,烧得,用木盆舀了,凉水兑的合适了,端来让他泡脚。

  老赖颇有些恍惚了,好多年未曾被人服侍过。这人蹲下来替老赖搓脚,一面抬头冲他笑道:大伯,我老家也是农村的,我爸跟你年岁差不多,身体也不好,我在外乱跑,没怎么进过孝心,现在想起来很后悔。                  

   一个孤寂的老人,一个愧疚的儿子,瞬时他们心意相通,竟从对方身上得到久违的温暖。

等这人替老擦好脚,端盆到外面倒掉水,老赖说,伢仔,你也擦擦身子,解解乏。

  繁星满天,夜风习习,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坐在屋檐下聊到深夜,其实呢,多半是自说自话,老赖耳聋,听不甚明了;反过来他口音很重,中年人也半懂菲董。然而两人目光中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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