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凭证

      父亲离世后,老家的房子便像是被抽去了一根梁柱,显出几分沧桑落寞来。每次归家探望,母亲的絮叨便如墙缝里渗出的风,固执地缠绕上来,内容也愈发收缩凝固,永远围绕着那些被时光磨薄了的旧事。内容无非是她和父亲如何犁地耙地、春种秋忙,一家人当年如何挤在小堂屋里烤火取暖,我幼时倔强好强闯下的祸事……这些故事如同被洗得褪了色的旧布,在她唇齿间一遍遍揉搓,发出千篇一律的沙沙声。

      起初我尚存心力去应和。她语调低沉时,我也跟着眉头紧蹙;她展露笑容时,我亦弯起嘴角。以为这便是体贴的孝道。然而年复一年,故事里蕴含的悲喜情绪,渐渐如被雨水打湿又风干的墨迹,字痕犹在,却再难在我心头洇出湿润的痕迹。她的讲述,像一架被固定了航线的老飞机,固执地盘旋于同一片旧日天空,而我早已在机翼单调的嗡鸣里,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的应和于是渐渐冷硬起来,只剩下“嗯”“哦”“知道了”这些敷衍的音节。目光常常越过她鬓边日益刺眼的白发,投向窗外飘忽的云,或是低头沉溺于一方发亮的冰冷屏幕。母亲的话语如同溪流,依旧潺潺,却只是徒劳冲刷着一块沉默的石头。她的话语间,有时会忽然出现一小片空白,如同河流在干涸的河床上踌躇不前。她停顿下来,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声的应和,最终只等来了我更加疏离的沉默。

      直到那个深秋的午后,我卷起袖子,帮母亲清理老屋角落那个积满时光尘埃的旧物堆。母亲目光所到之处,双手所碰及之处,总伴随着她那似自言自语,又似诉于我听的、缓缓的、低喃的絮语,过往的种种再次被循环播放。

      光线从蒙尘的高窗斜射而入,无数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飞舞蹈。空气里弥漫着旧衣物、长短方木(父亲是木匠,总是备好多方木以便随时恰到好处地用到他手中正在制作的各种家具上)和岁月沉渣特有的、略带苦涩的陈旧气息。母亲蹲在一个敞开的、边缘的漆早已磨损得斑驳不堪的老木箱前,动作带着近乎神圣的轻缓,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一层层泛黄的报纸,像是在揭开时光的封印。

      我正对付着旁边一个旧木柜里纠缠的杂物,忽听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转过头去,只见母亲从箱底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却已褪尽颜色、僵硬发霉的毛衣。毛衣是母亲亲手用竹针织的,胸前绣着她用钩针钩出的精致小花。她布满岁月沟壑与深色斑点的手指,正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无限珍惜地摩挲着那朵小小的花。一束斜阳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和那双捧着毛衣的手上。她长久地凝视着,眼神穿过飞舞的尘埃,投向某个极其遥远而温暖的深处。唇角微微牵动,似乎想弯成一个笑的模样,最终却凝固成一个无比温柔又无比落寞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太多我无法称量的时光之沙。

      刹那间,那些年复一年、几乎将我耳膜磨出茧子的絮叨,仿佛被这目光、这双手骤然点化,被赋予了我从未洞悉的沉重意义。原来那些被母亲反复咀嚼的旧事,并非仅仅是对逝水年华徒劳的挽留。它们更像是一张张精心编织的网——母亲孤独地站在时间湍急的河流中央,一遍遍向记忆的深水投下这张用絮语织就的网。她所奋力打捞的,岂止是沉底的时光碎片?她更是在这固执的诉说里,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自身生命里曾被爱意深深烙印过的痕迹,确认着她与父亲、与曾经完整的家,以及那个小小的我和弟弟之间,曾有过那样真实而紧密的血肉联结。这件褪色的毛衣,这箱底蒙尘的旧物,便是她投下的网中,打捞起的、最不容置疑的爱的凭证。

      我蹲下身去,靠近她,靠近那件包裹着遥远生命温度的毛衣。目光不再游移,而是专注地落进她闪着薄薄泪光的眼瞳里,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妈,你手真巧,不但织得毛衣好看又合身,做的鞋子、衣服样式也很新颖,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母亲猛地抬眼望向我,脸上纵横的皱纹因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回应而骤然舒展,随即竟如春水破冰般,绽放出一个孩子般纯粹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一个在荒芜记忆之原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在干渴将绝时,寻到了那眼能映照出往昔全部温暖的泉。

      斜斜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浮沉、旋转、坠落。母亲的手指停留在褪色的毛衣上,沟壑与斑点里浸满了旧时光的碎屑。她絮絮低语,讲述着这件毛衣的来历,声音在陈旧的空气里低回,每一个音节都像在虔诚地擦拭一件蒙尘的珍宝。

      那一刻,我心头豁然澄明:母亲一遍遍擦拭这些蒙尘的旧事与旧物,绝不仅仅是耽溺于过往的泥淖。她是以这絮絮的念白为经,以指尖的摩挲为纬,固执地编织着、确认着自身生命里曾被爱意深深烙下的印记。那磨损的旧木箱里,她目光一遍遍抚摸的,何止是褪色的毛衣?更是那毛衣经纬之间,她曾如此真实地存在过、被父亲珍视过、也为我们倾尽所有炽热地付出过的凭证——那是她在时光滔滔长河无情冲刷下,拼尽全力也要握在掌心的、最后几颗沉甸甸的、无法被浊流带走的爱的金砂。

      当母亲再次沉浸于那些熟稔的往事,我不再置身事外。我静静听着,偶尔接续一两句模糊的记忆碎片。那一刻,仿佛父亲的影子就坐在我们身旁的旧藤椅上,沉默微笑——我迟来的应和,竟成了替他补上的应答,成了母亲孤寂长河里短暂回响的潮音。

      老房子角落里那些蒙尘的旧物,在斜阳里静默着,每一件都像是时光钉入母亲生命年轮的楔子,深深嵌入,无法拔除。它们是父亲走后,她用以锚定自身存在、确认爱曾确凿发生过的,微小而坚硬的凭证。我终于懂得,原来不是她走不出,而是那旧物堆叠的方寸之地,已是她抵御遗忘洪流、存放全家共同记忆与全部活过的证据的最后堡垒。那些蒙尘的旧物,是她生命坐标图上,一个又一个微小却不容磨灭的标记点,串联起我们一家曾经完整无缺的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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