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了,老屋留给了小弟。小弟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在老屋里寻些父母遗留的旧物?我想了想,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
老屋的阳台上,有台蒙尘的缝纫机,那是母亲遗留的旧物。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说过想把它搬回我家留作纪念的。还是算了吧,睹物思人,会更难受。
许多家庭,家里都会有一些老物件。在悠远漫长的岁月里,它曾经陪伴主人经历过某些特殊的阶段,承载着生活的重托,留下了非同寻常的故事。随着时代的变迁,渐渐地,它失去了它原来的作用,本该被扫地出门,但因为有感情,舍不得扔掉,就被静置一隅,任凭岁月覆上风尘。
父母老屋里有不少古旧的物件。记得有几口老皮箱,泛着沧桑的暗色,那是爷爷奶奶传给父母的遗存,还有各个历史时期攒下的家什,再有就是父亲遗存的悠远的照片和泛黄的文稿和书籍。于我记得且有特殊感情的,恐怕就是那台缝纫机了。
这台缝纫机有60多个年头了,比我的年岁还大。不会忘记,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它是我们全家的生计,多少个寒冷的冬夜,在三里岗尚店火石冲天子岗下的那个农家火塘边,母亲在缝纫机上为乡亲们缝衣服,父亲站在缝纫机旁的案子边裁剪,我坐在缝纫机旁拙笨地缝着纽扣,小弟则在火塘边的摇篮里酣睡,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就是美妙动听的摇篮曲......
时光荏苒,历经了一个花甲的风尘,早已看不清缝纫机上油漆的颜色,它兀自闲置在老屋的阳台上锈蚀斑驳,可能是因为父亲生前搬不动的缘故,不然早就扔掉了。
但记忆铭刻着悠远,历久弥新。
很久很久以前,姥姥还没有过世,姥姥说,那年,是她花120块钱买了这台缝纫机,送我母亲到随县城关镇缝纫社上了班。姥姥说的那年,是母亲刚从新疆回到随县,确切时间应该是一九六三年,我还没有出生。
这是一款上世纪50年代末上海生产的“无敌”牌脚踏式家用缝纫机,台面正中是黑黝黝的马头形状的秀美机头,右边粗粗的银白色手轮。最抢眼的是黑色机头与机身连接处金光闪闪的“無敵牌”三个艺术字图案,透着十足的富贵喜庆。在那个年代,它是十足的名牌,与永久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一样,等同于奢侈品,更是吃饭的家当。
有了这台缝纫机,母亲就算有了职业,她进入了随县城关缝纫社当了一名机工。那时的缝纫社,只有十来台缝纫机。在当时,这是体面的工作,而且工资不低。
母亲在街道缝纫社工作,父亲在城关搬运站上班,是街坊邻居人人羡慕的双职工。有了固定的收入,接着有了我和妹妹,接着又在龙门街鹳坑边的带涢阁砌了新房。
我由姥姥带着,我把姥姥叫奶奶。奶奶带着我,常去缝纫社帮着缝纽扣锁扣眼,这样也能赚点收入。我是奶奶的宝贝孙子,我在奶奶家一直长到六岁,小姨和舅舅也呵护着我,我幸福的童年无以复加。
一九七0年七月,我幸福的童年时光戛然而止,我家下放了。因为父亲出身于旧官宦家庭,成份不好,属“地富反坏右”序列,双职工也得上山下乡。于是我家从随县城关镇下放到随县三里岗尚店公社红岩大队,一个名叫火石冲的地方,这里是随南的大山深处。
刚届而立之年的父亲母亲从工人变成了农民,不会做农活,拿不到工分粮,生存下去俨然成了严峻的考验。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家还有这台缝纫机。
当时的尚店火石冲很闭塞,十里八乡也就我家有这台缝纫机。但母亲只会缝纫,不会裁剪。没下放前在街道缝纫社时,裁剪和缝纫是分开的两道工序,工人们是各司其职的。
于是父亲到随县去买裁剪书籍,又到缝纫社偷偷向裁剪师傅求教,用硬纸板剪下样式,依样画葫芦,摸索着开始量体裁衣。
七十年代,城里和乡下都穷,商店里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成品外衣,人们穿衣只能到供销社商店买布,再去缝纫店定做。买布也是有定量的,得用布票。一年到头每人分配也就几尺布票,勉强能买布做成一身衣服。
布票金贵,平民人家舍不得用,大都是留到过年时添制一身新衣服,因此十冬腊月就成了做衣服的旺季。这时候,生产队也年终决分了,贫寒的农家有了点现钱,拿布票去尚店街上扯几尺布,合计着做身什么式样的衣裳。
大山里天气冷得早,火塘差不多从农历十月一直烧到正月尾,反正出门就是山,山上就有柴。火塘边,我家开始忙碌起来。父母忙着量尺寸、裁剪、缝纫、熨烫,我负责缝纽扣锁扣眼。那时候农村没电,熨斗里是放炭火的。一般,做一件褂子8角钱,做一条裤子5角钱。
通常,父母从早起一直忙到深夜,特别在腊月要赶工。我上午上学,下午上山砍柴,缝纽扣锁扣眼就在夜里完成。一盏马灯下,父亲裁剪,母亲缝纫,小弟在火塘边的摇窝里睡觉。哔哔叭叭的火塘边,缝扣子的间隙,我会在火灰里煨个红薯,或者,母亲用搪瓷碗煨一碗掺着南瓜或萝卜的米饭,夜深的时候,我们伙着吃上几口。熬不住了,我会去睡觉。常常半夜醒来,仍看到母亲在马灯下弓着腰、探着头,手里拿捏着衣服,在台面机针上来回穿梭。
因为有这台缝纫机,在当年普遍贫穷的尚店火石冲农村,尽管我家没有劳力,依然算是相对比较殷实的家庭。
忙过了十冬腊,平时缝纫机就闲多了。农村里,热天的衣裳做的少,就是做也简单。家家户户缝缝补补虽说少不了,但多数就用手工。需要缝补的多了,或有女儿做嫁妆的人家,就请母亲带着缝纫机上门去做几天,中午的农家饭,主人家会倾其所有,我有时跟着母亲,捞着了就是一顿大快朵颐。
父亲善绘画,闲着的时候把花鸟画在布料上,母亲在缝纫机上绣出来,做成枕巾,做成小孩的围兜,母亲还把各种碎布料拼接起来做成书包,别具一格,我背着上学,别提多拉风了。
七十年代中后期,农村渐渐时兴结婚时陪嫁缝纫机等大件了,无奈买了放在家却不会做,许多新媳妇就上门求教母亲,母亲示范着,一上一下地踩着踏板,右腿旁的轮子转着,嵌在轮上的皮带把机头上的小轮子也带得飞转着。母亲轻轻推送着衣料,缝纫机“嗒嗒嗒” 地响着,压脚下的衣料,欢快地有规律地前进,走出的针脚细密均匀,新媳妇们便“啧啧”地羡慕不已。
缝纫机闲着的时候,只要母亲不在,有时我也会去踩几脚踏板。母亲爱惜缝纫机,不准我碰,怕踩坏了,把机头用布搭着,我还是会掀开偷着弄,腿旁的轮子呼呼地转着,觉得有趣。在母亲支起缝纫机做衣服时,只要她离开机旁,我逮着空就拿小布头跑直线,踩着踩着一倒轮,机针下面夹线了,或是断了针,缝纫机就动不了了。母亲骂我,我低着头不做声。后来我也能熟练地操作缝纫机了,只是没有机会缝成一件完整的衣服。
七九年秋,我家落实政策返城了,父亲回到了原单位,母亲却没有回城关缝纫社,她先是去了街道一家中医诊所,后来去了轻工机械厂。
缝纫不再是母亲的职业,那台在艰难岁月里为我家立过大功的“无敌”牌缝纫机,就被放置在角落里了。偶尔,母亲会用它缝补一下衣物,渐渐地,缝缝补补也不再是生活中的必须了,商店里开始卖起了成品衣物,布票也悄悄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家从平房搬进了楼房,从楼房又搬进了商品房,“无敌”牌缝纫机也一直跟着父母搬迁,我知道,尽管无用,但母亲舍不得丢掉它。它蕞终被放在老屋的阳台上,静静地呆立在角落,任凭岁月给它覆上厚厚的尘埃。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探望父母时,偶尔走到老屋的阳台,望着那台缝纫机,就会忆起昔日的往事,虽然无法把曾经的光阴留住,但我与它互动时的桩桩件件,却铭刻在我的心底。如今,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早已用不着它缝缝补补了,父亲母亲也都不在了,老屋里的旧物件任凭小弟送人或处理,唯愿这台缝纫机,小弟不要扔掉。
我很纠结,我想把它搬回我家,让它静静地陪着我慢慢变老,但我又怕见到它。见到它,我就会想起父亲母亲,就会想起那曾经艰辛的岁月。虽然困苦中也有美好,但我不想总是沉湎于往日的记忆里。
风华散尽,红尘已老。记忆已渐行渐远,时间的沙漏流走了很多美好的,抑或是痛苦的物事,而总有那个人、那个影子,深深地根置于记忆深处,在心的一隅安静地怒放,一如无声的花朵,摇曳,摇曳……风吹不走浓浓的思念,雨洗不掉淡淡的忧伤。花开花谢,四季轮回,却不能将思念带走。
家里的旧物有的是平淡岁月里的时时相守,有的是平凡生活中的日日相依。
每一个老物件都有它独特的故事,每一个老物件都镌刻着岁月的沧桑,轮回易逝,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