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左木然地往前走,貌似对大魔鬼湖的事漠不关心。
蓦地,他脚步一停,凶猛毒辣的午日眼光下,一块悬挂的木牌子在风沙中摇晃。
“募捐”
旁边的玻璃上挂满黑白相片,里面一个个黑瘦矮小的孩子木然地盯着镜头的方向,有的腰里还缠着子弹带。
宋左矗立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过去,他笨拙地瞧着窗口明亮的玻璃,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戴着船形帽子的女孩抬起了头,她伸手挡了挡紫外线,开口:“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宋老头指了指木牌子,问道:“这个是?”
“如今三大强权都公认,b区已经是黑星战车的全面领域,而不是过去的三不管地带了,委员会方面,决定出资建立流民孤儿收容所,并向b区所属的公司组织及个人募捐,如果先生你愿意捐款,可以在木牌上写下名字。”
“我没钱了。”
宋左下意识回答了一句。
女孩耸了耸肩膀,实际上募捐的牌子已经挂出去几天了,一个来募捐的人都没有,连女孩自己也觉得,那些常年待在安全区的高楼大厦里领导层简直是让紫外线烧坏了脑子,募捐,这在凛冬是个多么滑稽的字眼?
啪嗒。
一枚金属硬币落在桌子上,从上面的花纹看,是雷恩兄弟公司发行的货币,现在在凛冬还有些购买力,只是一枚的话,可能只够换几发子弹的钱。
“先这么多,我再去赚。”
女孩的笑多少有些尴尬,可眼前的老头身上多少带着猎杀归来的煞气,加上黑星战车培育来的专业素质,她还是笑着收起硬币,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浅黄色的便签纸出来:“先生,你可以写下对自己对b区的祝愿和建议,这些募捐者对b区未来发展的意见,第六军的总司令梁正勇梁将军会亲自过目的。”
宋左眨了眨眼,他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和花样,黑星战车毕竟是统御凛冬的三大强权,他们的政策方针,远远不是狂卓玛,雷恩兄弟这些挂牌给委托任务,时不时还会闹出黑吃黑丑闻的武力组织能够比拟的。
短短几行字,宋老头憋了二十多分钟,结结巴巴朝女孩换了三四张纸,最终用油性笔在牌子留下一个藏文名字。
宋左凝视那个名字站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掏出花费自己全部家当购买的粉红色药剂,像是拧开一瓶烈性二锅头一样拧开瓶子,扬着脖子一口气喝光,完全不顾及这样的使用方式,会流失一成半左右的药效,反而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背着粗犷的狙击枪转身离开。
牌子上的藏文随风摇晃,孤零零地名字上有墨滴向下流淌。
“乔上校,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尽管心里有些不耐烦,乔星还是语气安宁地说道。
“黑星战车以后会在b区建立安全区么?”
“在黑星战车辖内全境,建立只需要踏实劳动,就不会饿死的城市。这是林三元委员生前提出,作战委员会全体委员通过,黑星战车全体同仁必须遵循的指战方针。”
乔星不假思索,这是黑星战车建立的第一纲领,作为一个以政治手段见长的将领,乔星背诵这些几乎是本能。不过他不太在意这些内容,在他看来,只有实际的利益才能打动这些贪婪的荒野猎人。
谈热血理想有用,黑星战车就不用研制武器导弹和基因药剂了。
黑星战车的年轻人们,往往打心眼里对林三元这些父辈提出的所谓纲领嗤之以鼻。
“我没问题了。”
宋左拉开拉链,瞄准镜上是一张平静如斯的脸。
蓦地,魔穗的通讯请求再次刺破他的耳膜,通讯员按下接听的时候,魔穗的声音很快传来。
“离开!他在你下面!”
乔星的瞳孔缩成一个小尖。
李阎咔地扣上弹匣,抬起双手,战术蜘蛛在天花板射出一个红点。
没来的及体会这句警告无意间的歧义,乔星朝前猛地扑出,十六种三阶的药剂全面强化让他做出了最快的反应,在扑出的瞬间,他亲眼看着地板凸起,砖块和钢板支离破碎,无数灼红的金属弹片从中狂涌而出,尽管他的反应已经做到极限,可弹片还是将他膝盖以下部分瞬间撕扯成了一团爆散的血肉!
狂乱的弹片在监控室里折射肆虐,几名通讯人员连同警卫都被波及,几乎无一幸免,在撼动大型重武器的可怕凶器的霰弹下死伤惨重。
失去双腿的剧烈疼痛让乔星陷入了短暂的昏厥状态,直到头部磕在墙角,才下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嚎叫。
昂啊啊啊!
李阎静静地退回角落,森森的牙根咬紧,咯咯作响。
他的左手臂从中断开,鲜血疯狂喷涌,惨白地骨茬儿外露,没入黑暗中的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断臂连同霰弹枪突兀地躺在地上,血污肆意流淌。
脸色苍白的李阎抬头,眼神穿过有成年男人腰身大小的破洞,在一架狰狞的巨大狙击枪后面,他看到了一名浑身缠着绷带的老人的脸。
霰弹在毁掉乔星双腿的同时,狙击子弹也穿过李阎的手臂。
“只断了一只手么,这可是连变异生物擦中,也会当场死亡的。”
宋左叹息着,退下金黄色的弹壳。
一同作战,对于李阎睚眦必报的性格,老头多少有所了解,何况是这样的东郭先生和狼的憋屈戏码,他一定会来找乔星的麻烦。
为了这一枪,宋左蓄谋良久。
监控室里的惨呼声和哭喊声交杂,有的士兵被击中内脏,当场死亡,有的则被削去了半个脑袋,死状更为惨烈,更多的人,只是被弹片射穿肚皮,手臂,大腿,躺在血泊之中无助哭喊挣扎。
人体的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血腥气四散的战场上,李阎和宋左的目光彼此碰撞。
“……”
宋左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平静和麻木。
“嗤~”
李阎突然笑了出来,他在宋左的枪口底下拿出止血绷带,裹紧伤口后用牙齿咬住一头,轻轻一扯扎好伤口。
宋左没有开枪,早在大魔鬼湖,他就察觉李阎具备瞬移的能力。
断臂处的鲜血逐渐浸透纱布,然后滴在地上,李阎冲远处的宋左勾了勾手指。
砰!
枪惊四野。
政治只有卑鄙和更卑鄙啊,拉木觉。”
“站在我们前面?想开辟新的时代,哪有那么容易?有时候除了对手,身边的人才更不可靠……”
“把权力和野心建立在沉默的大多数身上,的确是很诛心的评价。我无可反驳。”
“可想在这个黑暗的舞台上发声,想成就几乎不可能的伟业,势必伴随谎言,和无数人的牺牲。”
“我只能说,有生之年,我不会让“沉默的大多数”白白牺牲。但我无法做更多承诺。”
一颗盘根的老树下面,宋左身子窝在树洞里面,脸上全是泥浆和浓绿的树汁,嘴里还咬着一条肚皮翻白的蛇头。他石头一样蜷在原地一动不动,两腮凹陷,大口吮吸着蛇血。
局面变成这个样子,宋左心里除了苦涩,也没有太多其他情绪。
连宋左自己也没想到,一场瓮中捉鳖的围杀,居然演变成这副残破局面。
黑星战车的最高特别行动队,和庞贝军火的“罪恶灰烬”,谭雅矿业的“赤色警备”,一同代表凛冬最顶尖的单兵水平,无论执行力,战术水平,装备还是基因能力。比起他这把老骨头来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却在没造成任何战果的前提下,死伤殆尽。
硬要说行动队有什么失误,那大概是他们对自己的位置摆的不够正吧。
黑星这些不可一世的精锐也许到现在才咂摸出几分滋味,不是困兽落入他们的致命陷阱,是他们的平日惬意的猎场里,闯进来一只生猛无忌的下山饿虎。
如果开始就摆正位置,即便付出伤亡,应该也足够杀死那个可怕的年轻人了吧。宋左如是想。
宋老头倒没觉得自己对不住李阎,朋友这个词在凛冬早就绝迹。如果那个年轻人有诸如“背叛”之类的可笑情绪,宋老头只能说他还没吃过凛冬的苦头。
但是自己打断他的手臂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的表情里,竟然有大型变异生物被激怒的异样兴奋在里头,那一瞬间让宋左慨叹年轻真好……
其实宋左并不太在乎乔星的承诺,不是觉得乔星会赖账,而是觉得自己已经活得足够久,死掉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是黑星战车……黑星战车或许会不同吧。
一念至此,宋左露出苦笑,自己可能是老了,居然有了这么虚妄的期待,自己可还在战场上啊!
宋左吐出蛇头,舌头传来轻微的麻痹感,危险的微量毒素倒让宋左清醒了些。
李阎是贴身近战的高手,即便是断了一只手,宋左也不认为自己那点匕首技巧能跟对方过招。
但是对任何一个战士来说,在战场上断掉一只手,战斗能力也会大打折扣,这会影响他在使用武器,灵活性,乃至最基本的平衡感在内的一大部分素质,开战到现在,李阎却没拿出他最擅长的那杆长枪作战就是明证!
“还是有机会的,想杀死他,需要的是耐心……”
宋左收敛心思,全神贯注在战场上。
李阎想了想,突然转过身面对希尔盖:“人的争斗,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告终。在我看来,同样是玩弄人心,如果你觉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不会属于药师佛这样的狂热宗教,那他也不属于苏灵。别把所有责任,都算在我们阎浮行走身上。”
李阎的眼珠转动,横划过战场,却找不到狙击子弹的来源。
“拼着受伤也要杀他……”
宋左咬碎嘴里的花生,两排牙齿咬合在一起:“是觉得我们根本没有杀死你的可能么?”
宋左拿捏的时机的确毒辣,饶是李阎早有留心,也在刹那间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利用隐飞逃开,另找机会发动袭击,要么一鼓作气,凭本能和水甲直面宋左这一枪。
李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并用大范围的祸水袭击了所有人。
足有两千米外的宋左的视野被黑烟和毒气笼罩,他的眼错开瞄准镜,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黑烟是李阎有意制造,毒气则是行动队的决断。
“还是根本不考虑我么?眼睛长在头顶的兔崽子。”
李阎走出火浪,一股灰尘暴起,消失在宋左的瞄准镜里。
“来了~”
宋左的喉咙干涩,他不急不缓地抓起花生袋子倒了一地,巴掌啪啪地拍在花生壳上,然后两根捡起果壳开裂后崩飞的果仁,一颗又一颗送进嘴里,细碎的就不要了,吃完之后抓起自己的枪和包裹,转身逃窜。
嘭!
李阎一脚踹开天台的铁门,只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生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他甚至连身上的几处伤口都没有处理。
突然强大的冲击力拦腰撞过来,李阎神经绷得很紧,下意识发动隐飞,却依旧被火焰气流强大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气浪和爆炸把天线锅炸的四分五裂。
李阎的后背撞碎围墙上,他只来得及在墙上留下一道血手印,然后就从三楼天台被炸到天空中。
山火点燃扭曲的废墟,天地之间红彤彤一片。
李阎的影子扯动,好像被暴雨拍打的浮萍。
丝~丝~
寒气四溢,霜白色的冰川自李阎的手腕开始,大概十多米长,一直冻结到铁窗栏上,李阎也因此停滞在空中。
轰!
紧跟着,他的位置又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火焰当中,被黑色祸水裹住大部分身体李阎露出一只独眼,如同一道黑色流星,朝枪口的方向冲来!
枪口所在的地方,是个小山坡,距离李阎大概三百多米。
在失去了行动队的掩护之后,宋左却没有一味逃窜,而是利用自己原本停留的的位置做诱饵,试图进行最后的扑杀,这倒很符合这老头子的作风,可惜一击不中,他就没有反抗的余地,毕竟,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一个位置和距离都适合狙击手伏击的地方,那一旦被发现,就很难在李阎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左没有放弃抵抗,他掏出两把漆黑的转轮手枪,连爱不释手的野牦牛狙击枪也没搭理,原本卧伏的身子坐直,脸面向李阎冲来的方向,背对下坡从陡峭的山坡上滑了下去,皮革裤子和沙土摩擦出点点火星,他却没有任何知觉一样。
蓦地,一道黑影突出山坡,宋左筋骨分明的大手扣动扳机,枪口喷射出刺目的火焰气流,那黑影在半空中四分五裂,却是一顶头盔而已。
远处红彤彤的火光映照,黑色的冰牙噗地俯冲而下,紧贴山体朝宋左撞来!
砰!砰!砰!
一枚枚带着刺鼻火药味道的金属弹壳在月光和火焰下环舞碰撞。发出清脆的交击音。
祸水包裹着半张脸的李阎拧眉倒竖,像是没有实体的幽灵,沿着冰川冲向宋左,一枚枚子弹撞在罡斗和水甲上,景物流转,李阎眼角的罡斗裂纹也在逐渐蔓延。
砰!
冰渣和罡斗碎片终于承受不住,迸裂开来,灼热的子弹擦过李阎的眼角,蒸发血液发出嗤地一声,而俯冲的李阎的膝盖,也狠狠撞在了宋左的胸口上。
粘腻的鲜血喷了李阎一裤,如果仔细去看,这些鲜红的血都是类似果冻的流体,夹杂着黑色的内脏碎片。
李阎仅剩的右手扣住宋左的头,发力朝地面砸去,沉闷的肉声伴随溅起的黑色泥沙,宋左手里的两把手枪也无力跌落。
呼~呼~
黑色的祸水四散飞扬,清冷的月光和蒸腾的火焰光辉镀在李阎大小伤口上,触目惊心。
“……”
沉默中,宋左的手指抖动着去摸地上的手枪,李阎一语不发,扣住他的小臂,朝反方向一撅,嘴角带血的宋左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脖子昂的老高。
“啊啊啊!”
“……”
因为伤痛和疲劳,两个人的呼吸都很粗重,一小会儿,宋左的另一只手又去摸索什么,旁边的手枪却被李阎率先拿在手里。
他瞥了一眼弹槽,确认还有子弹之后顶在宋左的头上,恶狠狠地开口:“你上错船了,老b崽子。”
宋左的手臂被硬生生掰断,剧烈的疼痛刺激泪腺,眼眶里泪水,泥沙和血掺杂,他大口喘着粗气,牙床呲着,毫无掩饰他的痛苦。
李阎拉动枪身的滑架:“我可以让你留句遗言。”
宋左睁着眼,却没有聚焦,他嘀咕了一句李阎听不懂的藏语,然后就闭上了嘴。
大概两秒钟。
砰!
宋左的脑浆和血迹呈现一个爆炸的形状,脑壳也直接轰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李阎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身上每个关节都在痛苦地呻吟吼叫,接连发动祸涛更让他的脑子像是有一根针在搅动,这无疑让他的情绪更加狂暴。
让人烦躁的疼痛当中,他眼尖地发觉宋左手里攥着什么。
确认不是什么武器之后,李阎掰开宋左的手,才发现里面是一截干瘪的油性笔尖。 这玩意当然不值钱,不过在物资匮乏的凛冬,会准备这东西的机构也不多。
强劲的风扯断了铁柱子上的绳子,木牌呼啸着砸向李阎,窗户有戴着船型帽子的女孩探出头来,正看见外面一个裹着斗篷的高瘦男人抓住风中的木牌。
“先生?”
她叫了一声。
李阎先是盯着牌子上募捐两个字看了半天,又扫过贴在上面,一张灰扑扑的黄色便签上,某个墨迹干涸的名字。
“先生?”
女孩又叫道。
李阎伸直了腰走上去,把牌子递给女孩,指了指上面的“募捐”。
“谢谢。”
“这个是干嘛的?”
女孩头也不抬“黑星战车的委员会出资建立孤儿收容所,向b区的个人募捐,如果愿意捐款,可以在木牌上写下名字。”
她说的又脆又快,却没什么情感,显然已经被磨没了耐性。
“看起来效果不太好啊。”
女孩抬头,只看到男人的下巴和一排牙齿。
“这个人捐了多少?”
女孩也不答话,只是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抽屉里,一枚干瘪的金属硬币孤零零地躺着,寒酸可笑。
李阎的确笑了起来,越笑越欢,嘴角都要咧到脑后。
他在口袋里摸索一会儿,递给女孩一叠纸币“算,算我一个吧。”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止不住笑。
女孩接过钱,从手边抽出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先生,你可以写下自己对b区未来的祝愿和建议,这些募捐对b区未来发展的意见,梁司令会亲自过目的。”
女孩一连串的话吐得又轻又快。
“不用不用。”
李阎一边笑一边把手收回袖子,他的中指和食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金属硬币,嘴角也依旧咧着。
女孩并没注意那枚硬币不见了,注意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她直接关上了抽屉,又递给李阎一只笔。
“那,写个名字吧。”
“呵呵,也不用,算在上个人那里吧,咳咳。”
李阎手背挡在嘴上,双肩还在不断抖动,好像真的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先生?”
李阎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笑声逐渐淹没在风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