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猴子，你为什么要随着那个叫做唐僧的人去西天取经。

猴子的回答很简单，他说累了。

我不知道猴子的回答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本身，还是回答他听到我这个问题时的感觉。

但我还是穷追不舍，西天取经就不累吗？

猴子不再理睬我，翻个身子，似乎睡着了。

我不知道猴子在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梦，但我睡觉的时候，总会做一些梦。

那些梦是如此熟悉，又无比陌生，每天晚上，一个接一个的梦席卷着包裹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可每一天醒来，我都抓不住这些梦。

我望着天上的星星，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望着天上，突然觉得自己也累了。

(二)

那只猪，今天又在问我为什么要随和尚去西天取经了。

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已问过自己无数次了，我很想告诉我自己，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万物，才跟随一个凡人去西天求经。

可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嘲讽我，你不是为了天下，你只是累了。

很久以后，我接受了这个答案。也许，我的确是累了，五百年，真的很漫长啊。

可西天取经就不累吗？那只猪继续追问我。

是啊，西天取经就不累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翻个身子，佯装睡觉。

那只猪的鼾声很快响起来了。

我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我很羡慕那只猪，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三)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我们打着妖怪，救着唐僧，一路向西而去。

这条路的尽头，早已注定，这条路的结局，也早已注定，我们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把这条路走完。

因为菩萨说过，走完这条路，可以修成正果，正果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做一只猪妖更差的了，所以，我继续走着。

在梦里，我依稀记得我不是一只猪妖，而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天神。

那个天神，我好像很熟悉。

          (四)

西天取经真的很累。

我想起了猪的问题。

西天路上和五指山下，其实并无二致，对我而言，只不过换了一个更大囚牢。

我的双手依旧握不紧，我的铁棒依旧抓不牢，我还是被命运操纵，一步一步地按照既定的方向走下去。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继续痛苦，无力解救。

我突然发现，长生不老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五)

    这个妖怪与以往的妖怪很不一样，没有厉害的法宝，却有惊人的手段。我和猴子联手都胜她不过。

她说她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比猴子在五指山下困的时间都久，等这么久，今天终于等到了。

她不是等我，也不是等猴子，她等待的人，是那个被称作唐僧的和尚。

我说很少有妖精像你这样锲而不舍的，其实唐僧肉并不能长生，你被骗了，你也白等了。

她轻轻地笑了，我并不是为了唐僧肉。

成亲更是不可能，我一路上见多了，有这种想法的，最后死的都很惨。

她依旧笑着说，我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女妖精的笑容，我突然很嫉妒和尚，因为竟然有一个女人甘愿等他这么久，如果我是唐僧，我一定早就除下僧袍，蓄起长发，和这个女人厮守在一起了，即使结局是死亡，那又有什么可怕？

我也好可怜这个女人，因为我知道唐僧不是我，而这个女人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六)

那个女妖精很奇怪，我和那只猪联手都被她逼退，最后却死在了卯日星官的手里。

妖精我杀过很多，可像她这样在死亡前依旧面带微笑的，我却从来没见过。

“不！”更奇怪的是，那只猪居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今天的天气明明很好啊。

我很快就救出了唐僧，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红肿地像颗桃子。

他颤抖地问我，那个妇人怎么样了？

那不是妖精吗？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啊，可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奇怪？

        (七)

我终于见到了他。

尽管这一世的他已不再是金蝉子，可我知道，他就是他，我苦苦等候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他终究没有与我相认。

很多东西，一旦错过，就不能再拥有。他已经忘记了，他到底不再是他了啊。

其实，能见他一面就已经很好了，我又何必苦苦强求？

真的，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

猴子来了，带着卯日星官。正好，送我一程吧。

        (八)

和尚偷偷地哭了。

和尚不是个懦弱的人，即使被妖怪吊到了锅上，他也能依旧淡定地笑着，可是这会儿，和尚却哭了。

我看着和尚的肩膀一耸一耸，很想上去安慰他一下，可我没有过去，有些事，注定只能一个人承受。

我突然记起了我做的那些梦，我的梦中也有个女子，她的名字叫做嫦娥。

只是，嫦娥不是等待和尚的那个妇人，而我也没有和尚幸运。

有些事情，注定只能一个人承受，无论躲避多久，总有一天需要面对。

和尚需要面对，我也需要面对。

从那天开始，那些梦再也没有出现过，所有的一切，就像水中泛起的涟漪，渐渐归于平静。很久之后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做过那些梦，可惜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九)

十万八千里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也终究会到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巍峨的灵山就矗立在眼前。

一切，都有个终点。

猴子哭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哭了。

猴子哭的原因，是因为一刻钟之前我问的一个问题。

我问猴子，就要结束了，就要修成正果了，你不回你的花果山，去看看你的猴子猴孙吗？

然后，毫无征兆的，猴子就哭了。

和尚静静地看着猴子嚎啕大哭，自从那个女妖精死去之后，他就学会了沉默，他不再日复一日地诵经，他总是呆呆地看向天空，从破晓看到深夜，即使被妖精抓走，他也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

他一看就是一天，一看就是一年，一看，似乎就是一生。

没有谁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长了出来，胡子长了出来，他越来越不像以前的那个和尚了。

白龙马拿头蹭着猴子，似乎想给猴子一点安慰。

沙僧手足无措地站着，局促不安地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张开口。

        (十)

东胜神州，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那是猴子出生的地方。

那里的天很蓝，那里的水很清，那里有无数的猴子，那里热闹非凡。

那里的一切，都要加上两个字，曾经。

任何美好的事情，只要加上‘曾经’二字，便一定是悲剧。

花果山也不例外。

猴子从五指山下脱困后，曾偷偷回到过花果山，只是那里再也不是猴子记忆中的世界，那里没有水，没有花，没有猴子，那里荒凉一片，一阵风吹过，卷起的黄沙把曾经的蓝天都遮盖的透不过光。

那里，早就成为焦土一片。

“八戒，我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我早已没有了家，我早已没有了家！”

猴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那次你去花果山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猴子，不过是我的猴毛变出来的，我没有，我没有猴子猴孙，我只是一个人，八戒，我只是一个人…”

我曾经听人家说，一个人受了伤，总会或多或少地掩饰自己，猴子的所有伪装，却在不经意中被我撕裂开来。

那天，我看着他哭的像个孩子，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凶名赫赫的齐天大圣，他只不过是一只失去了家的可怜猴子。

其实，我们五个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只是，我们每个人都掩藏的很好。

和尚走到猴子身前，轻轻地抱住猴子的脑袋，开口说道，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十一)

一切都会有答案吗？

和尚对我说，是的。

我没事了，我止住哭泣声，告诉和尚。

我的确没事了，大哭一场后，我感到全身都很轻松，此刻的我轻松到很想要睡上一觉。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和尚放开了我，走到一旁，拿起戒刀。

你要做什么？

求答案。

和尚的头发和胡须一绺一绺剃下，他的表情神圣而庄严，现在的和尚，终于又像个和尚了。

        (十二)

我们修成了正果。

和尚被封为旃檀功德佛

猴子成了斗战胜佛。

我成了净坛使者。

沙僧做了罗汉，小白龙成了八部天龙的广力菩萨。

一切都这么完美，一切都这么完美，一切的一切，都这么完美？

          (十三)

和尚死了。

“佛祖，我不愿成佛，我不想渡这世间众生，我只愿做一个凡人，能和相爱的人厮守，我只想渡过我自己，和我爱的人。做佛，太累了。”

“佛祖，我的徒弟悟空，曾经的罪孽，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还不够消除么？为什么花果山会成为一片焦土？如今你又为何封他成佛？何为成佛？不过是换个囚牢，何不让他离开，任他自在逍遥？”

“佛祖，我的徒弟八戒，本是天蓬元帅，因事错投猪胎，可你明知道，他的心从来不是猪，他只不过错长了猪的容颜，为何你封他净坛使者？净坛，净坛，在你们心中，你们只是把他当做……”

和尚的话没有说完便死了。

我没来得及救下他，猴子也没来得及。

我知道和尚还没说出口的话，一定是‘一只猪’。

可惜，我听不到他亲口说出来了。

净坛使者？哈哈哈哈。

我笑了，猴子也笑了，只是这一刻，我俩的眼中都噙着泪水。

我的九齿钉耙，猴子的金箍棒，迎风而涨，向着如来砸去。

        (十四)

我要死了吗？

也好，也许我终于能赎清我所犯的罪孽了。是的，我想起来了，一切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佛祖身旁听佛的小蝎子，佛祖座下端坐的金蝉子，后来，金蝉爱上了蝎子，蝎子喜欢上了金蝉子。

再后来，金蝉子被罚轮回……

“我枕剩衾闲何不睡？”

“我头光服异怎相陪！”

从金蝉子，到江流儿，你等了我十世轮回，可叹我妄想渡这天下苍生，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渡不了，你说好笑么？

如果，如果还能再次相见，我定相陪你，生生世世。

        (十五)

五指山下。

我问猴子，你累吗？

猴子看着我笑笑，有你陪我说话，比曾经的五百年好多了，我怎么会累，你累吗？

我笑了，我做了一辈子的猪，今天终于不再把自己当做一头猪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爽了，我当然不累。

猴子说，你的确不是猪。

我说，是啊。

我的确不是一头猪，曾经也有个人也这样认为，那个人是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