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玉云卿静悄悄地推开屋门出来,赤着脚,散着一头乌发,披着一件月白薄纱斗篷,手里举着个纸灯笼,远远一看,像鬼……
她认床,她坚强,她不说……
迷迷瞪瞪地睡了有半个时辰,她便再也睡不着了,数着床帐上的穗子,正数一遍倒数一遍;然后数每个穗子中有几根线,正数一遍倒数一遍;没有线头可数,玉云卿数起了自己的头发,突然用力一大,扯下一绺,疼得泪眼婆娑。
屋外风轻轻卷过草地,草叶微微摇动,响起一片沙沙声,几只草虫对月鸣叫,唱着静夜的欢歌。
玉云卿念起今夜瞟见的几朵优昙花苞,约莫着这会儿也该开花了,她没什么爱好,只是从小受沈逸耳濡目染,喜欢花。
披起一件纱衣,玉云卿赤着脚走在草地上,凉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角,染上了洁白如玉的一双裸足。这个时候人们都已睡去,整个云曦迎来少有的宁静,天边圆月四周幻出微黄的月晕,几缕烟云掠过,让夜空笼上淡淡的雾霭,几颗明星散散地布在墨色的天空。云曦笼罩在夜幕之下,重重山峦只剩一痕轮廓,像美人入鬓的蛾眉。远处后山五殿泛着各异的光,各代掌门所居的思谨殿位于湖中,泛着淡淡的金光,瀑布中的思慎殿是银色光芒,云端的司空殿是紫光,峰顶的思贤殿是黛色光,湖底思静殿是蓝光,在一片黑暗中分外显眼。
玉云卿举着纸灯笼在月夜中穿行,忽然,听见轻微的呜咽声。她心里好奇,莫非,那人认床睡不着急哭了不成?玉云卿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了过去。
远远望见一张小小的香案,香烛俱全,香案前,一个白衣少年跪在地上,掩面哭泣,他身后一树洁白的梨花开得正盛。
玉云卿走过去,蹲下小小的身子,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人止住哭声,回头看向玉云卿。
风一吹,几瓣梨花飘落,抖落一阵馨香。
眼前,是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灿若繁星的桃花眼,两道剑眉英气中带了一丝温柔的弧度,侧脸柔和超然的线条在夜色中划出淡淡的弧线,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三月的桃花雨四月的和风,承载了人间所有的美好,周身浅浅的白色光晕平添几分姿色,清雅而又傲世的气度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
这样的美色六界少有,天地为之倾倒,日月为之动容。世间容颜可与之媲美的唯洛希一人而已。
咣当一声,玉云卿手里的灯笼掉到了地上。我滴个乖乖嘞,这样的样貌当真祸水,太祸水了,就这道俊朗的眉,不知省了多少眉黛钱,以后得多少少年少女拜倒在他白衣白袍之下啊。
白衣祸水见到来人是玉云卿,只松松见了礼。“姑娘是玉云卿吧,在下萧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玉云卿半晌回过神来,梦游一般地呢喃了几句:
“我终于,等到你了。”
“几百年了,你还好吗?”
“你还记得,那年,你亲手为我种下千年不败的梨花,如今,花期正好。”
“跟我,回家。”
萧伊感觉不大对劲,轻轻摇了几下玉云卿,唤道:“云儿,云儿。”
慌忙抓住她的手,度了一些仙力,玉云卿脸上泛起一阵粉红。
“抱歉师兄,是我失态,我从小就有毛病,又是会发呆,说些怪话,师兄莫见怪。”
萧伊淡淡一笑,仿若烟花绽放在夜空。“无碍,想来是你修习内功之时求了成而并非求稳,寒气浸体,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可你外实内虚,仙根不稳,才会仿若走火入魔。以后再修法之时记得让人给你护个法,吃些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玉云卿一怔,诧异地看着萧伊,眼睛睁得溜溜圆。“你怎么知道我内里虚寒?”
“刚刚抚过你的脉搏,能感受出来。我双亲是人间侠士,我从小便与他们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这些医术便是从小耳濡目染学会的。”
“尊亲如今何往?如此高人倒想拜见一下。”
萧伊的眼神忽然黯淡了,眼底转过一丝悲凉,闪烁着泪光。“他们,病逝了,今日是他们周年祭。”
小小的香炉里檀香袅袅,飘荡起阵阵轻烟。
玉云卿自觉失言,没有说话,跪下向小香案拜了三拜,手一晃,取出一支玉笛,纤手抚上笛身,夜色中飞扬起阵阵月声。
那是一曲招魂的曲子,没有大悲之意,只有彻悟的通透与悠扬。
萧伊眼角泛起泪光,久久才开口:“刚失双亲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坐在合冢碑前,抱着石碑哭得心碎,回想起从日的点点,认为他二人一生为别人,可终究换来的只是一抔黄土,身负绝世之功真是白费。可几日后,不少人闻得我双亲去世的消息,从天涯海角赶来,只为在坟前吊唁一哭,有的是双亲的朋友,有的是被他们救助过的人,甚至有人从未谋面,慕名前来。那时,我真正懂了他们所做的一切,懂了父亲说的,人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从那之后,我决定修习仙法,以助更多人。”
笛曲住,玉云卿缓缓开口:“我不知身份,不知父母,从小在这云曦长大,蒙掌门不弃,亲手将我养大。别人羡慕我可以修习他们见都见不到的功法,却从不知我这些年受了多少苦。与人比试,从不许输,因为我一输,丢的不只是自己的脸,还有背后的云曦几尊。延掌门从小便嫌弃我,我清楚,所以,我更要变强,不求别人高看,只为争一口气。不只是我,谁都一样。我见过掌门为筹划六界安宁彻夜不眠,我见过洛掌门为早日飞升上仙受雷霆万钧,业火烧身,飞流冲荡之苦。天赋异禀,是好事,可又不是太好的好事,那些口中喊着笨鸟先飞的人所受的苦,远远比不上天赋异禀的人为增进自己所受的苦。做个凡人,要比做一个胸怀天下的仙容易太多,”玉云卿顿了顿,理了理耳畔的乱发,仰脸望向星空,灵动的双眼比繁星还要明亮。“今生已无法控制,我只愿来世,做个普通人,永不修仙。”
萧伊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被无数人羡慕的,外表张扬任性的小小女孩内心会有这般想法。凡界仰慕仙门,却从不知,仙门最仰慕的是被他们庇护的凡界。神界覆灭上万年,保护苍生的重担便交由仙界承担,那些看似流云一般随意的仙人,除了身份血统,其余已于众神无二,他们的实力,他们的情怀。至于他们背后经历的不为人知的苦痛,他们也只是嘴角上扬,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他们看似单薄的身子里蕴含着护卫天地的力量,一旦自己被需要,他们立刻卸下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随时准备以身谢天地万物养育之恩,护六界一方安宁。
月悄悄躲进流云后,天地一片朦胧。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玉云卿抱着膝,看着天边的月,说道,“云曦思谨殿里的那片梨花不是集天地灵气而生,而是创教祖师溯源仙君所植。祖师早年以天地慈悲为怀,护卫六界初定时神、仙、人三界安危。当四海安定,祖师便觉孤独,所以,他收了今生唯一的弟子,一个颜动六界的貌美女弟子,言荛仙子。就像话本子里讲的那样,祖师钟情于言荛仙子,授给她自己毕生掌握的法术,看着她从一届凡人成长为六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仙子喜欢梨花,祖师便在思谨殿后园种下永世不败的梨花,只为她想看随时都可以看见,只可惜,碍于师徒身份,祖师那份情一直没有对仙子说出口,仙子也只把他的喜欢当作师父对自己的疼爱。可惜,一位仙界德高望重之人看破仙君之情,强逼云曦惩戒仙君以护法,仙君一心求死,卸下一身仙力,受了云曦三大刑,临死前,将自己的仙力与掌门之位全部交与言荛仙子,又以自己六界尊位发誓,此情为自己一厢情愿,与仙子无关,以护仙子周全。仙子在仙君去世后偶然手触碰到尘世水,手上留下疤痕,她看着那片梨花,懂了自己的心意。言荛仙子自己将自己逐出师门,让出掌门之位,将自己本身与承自师父的仙力一分为二,一半交与下任掌门,另一半用来守护那片梨花,她这一生唯一的自私。然后,仙子自尽,遗书四字,唯求同穴。仙子去世后一月,魔族进犯,仙界大伤元气。战后,天族战神说了一句,若他二人仍在,万不至此。那位逼死仙君的长者,以死谢罪。人们为他们的离世感伤,却不知,他们二人所求的已无关生死,只是意中人的一个微笑。”
“也许这就是你想做凡人的原因了吧。”萧伊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不全是,至少我懂了,做凡人,不用爱得这样累。”
萧伊抬头望望星空,说道:“不早了,云儿赶紧去睡吧,若睡不着,点一些安息香在房中。”
玉云卿站起理了理衣裳,向萧伊行了一下礼,便离开了。
雪白的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推开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迈步进去,关门的一瞬间,玉云卿回头冲着萧伊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