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我的高考
曹公奇
近日整理书柜,竟然翻出了四十年前我的高考准考证和成绩通知单,不禁心潮起伏,思绪纷飞。四十年前的一九七八年,因为社会的巨大转型,我幸运地赶上了高考制度的恢复,参加了当时第一次全国统一命题的高考,并且侥幸考入大学,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这也是我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
一九七七年春季,我在扶风县豆会中学开始上高中二年级。当时高中是两年制,春季班,学年与自然年一致。也就是说,到了年底,我就可以高中毕业了。但毕业后干什么呢?当兵,眼睛近视没有希望;招工招干,父母都是农民,也没有什么可能;当个民办教师吧,大队干部中又没有亲属……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了。这也是当时我们绝大多数农村高中毕业生的唯一出路。
到了下半年,传说要改变“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办法,恢复高考制度。十月份,国务院正式宣布恢复高考制度,并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本年度的高考。同时,要将春季学制改为秋季学制,也就意味着我们本来是一九七七年冬季要毕业的高中生,将要在高二上三个学期,延迟到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毕业。紧接着,到了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份,由各省市自主命题、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高考招生就正式拉开了序幕。当年陕西省的高考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和“致全国科学大会的一封信”(任选一题)。
由于高考制度的突然恢复,我们这届迷茫徘徊、即将毕业的高中生算是赶上了好机会。于是,学校马上组织我们文理分科。但是,我们在初中、高中,除过大量的学工学农外,几乎就没有学过多少学科知识,我只能决定报文科。一是老师说文科考的是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数学五门课,不考物理和化学,至于外语,我们没有学过,属于免考,也不计入总分;二是在当时书籍极度贫乏的情况下,我还读过几本小说和诗词,有点小爱好。熟悉的老师劝我报理科,说文科没出息;远在西安工作的大哥给我来信,也让我报理科,并且将当时报纸上有关全国科学大会的文章寄给我,将重点画出,说明国家要重视科学技术发展了,理科才有发展前途。可是,我就连初中的物理化学也不懂多少,而且即将毕业,补也来不及啊!掂量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报了文科。
从此,我们才开始了真正的高中学习。当时许多科目没有教材,老师给我们找来语文、历史、政治、地理等各种资料,然后用钢板刻印。我是文科班的学习委员,所以,刻钢板的许多任务就落在我头上。我刻钢板的过程,当然也是学习的过程。文科班同学的数学差,我们借来初中数学课本,从最基础的开始补起。数学老师也特别对我们文科班的同学照顾,常常给我们补讲数学。我们文科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白怀玉老师,扶风法门人。白老师是“文革”前兰州大学的高材生,是当时我们那个农村高中唯一说普通话的老师。我很敬重白老师,白老师也对我厚爱有加,常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读给同学们听。就这样,我们一直在专心复习,都想在来年的高考中拼搏一下,以此改变我们回乡种地的命运。
一九七八年六月,因为夏收大忙季节,学校按惯例放了忙假。这次忙假,我没有像过去一样回家参加生产队的夏收劳动,而是跑到了在召公镇初中任教的堂兄那里,住在他的宿舍里,整整复习了十多天功课。
转眼到了七月份,我们高中毕业,将要参加一九七八年的全国高考。这是继半年前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二次高考,也是恢复高考后全国统一命题的第一次高考。考场就设在远离城镇的我们豆会中学。七月二十至二十二日,我怀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正式走进高考考场,开始了决定我人生命运的考试。为了准确把握考试时间,我死缠硬磨,借来了当教师的堂哥的手表。到学校的当晚,怕丢了,我们借了手表的几个同学,都把手表寄存在班主任白老师的房间里,第二天考试时才再取回来戴上。当时,学校也极为重视,学校食堂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专门杀了一头猪,炸了麻花,给我们考生每人一碗大肉泡麻花。要知道,我们当时是自己背面、背馍,徒步二十多里路去学校上学,每天两顿饭,早晨一碗玉米糁儿,咸菜也没有;下午每人一碗只有盐和一点辣椒的烩面片,再饿了就吃自己背的黑锅盔。我们给学校食堂按每天五分钱、每月一块五毛钱的标准缴纳灶费。这种情况下,一碗大肉泡麻花,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的稀罕!
很快,两天半的考试就要结束。二十二日上午是最后一门考试,考的是语文。语文本来是我的长项,特别是作文。我考前练了无数篇作文,白老师也给我细心地改了无数篇,原想作文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到了考场上,才发现语文试卷上的作文,并不像我平时练习的那样,而是这样的:
细读下面这篇文章,然后把它缩写成一篇五百至六百字的短文。要求做到:
1.按原文内容缩写,不要写成读后感之类,否则扣分。
2.突出原文的中心思想,全面地、准确地反映原文的要点。
3.缩写成的文章要首尾连贯,不能写成提纲。
4.思路清楚,文字通顺。
5.全文不得超过六百字,否则扣分。
6.注意书写格式,每个字占稿纸一格,每个标点也占一格。
《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原文约1600字,略)
我一下子懵了,这样的作文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练过,只好稀里糊涂地写完交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答的。
当然,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九七八年的高考试题,那简直就是小儿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让现在的小学毕业生去做,肯定也比我答得好。比如语文试题,100分的卷子,主要就是给几段现代文加标点、在语段括号处填上恰当的字、填写关联词、修改病句、作文(30分)、填写文言虚词、翻译文言句子等,但是,对于当时没有多少学习积累的我们来说,这也是非常难的。
随后就是报高考志愿,当时文科在陕西招生的只有十多所高校,许多学校还没有恢复办学招生。志愿有限,什么也不懂,只想着报个中文专业就行,于是就一口气写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等五个有中文专业的院校。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知而无畏,凭这水平,我还竟然敢报北大!
高考结束了,回到家里,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等待高考成绩的揭晓。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什么希望,于是跑回母校豆会中学,找到班主任白怀玉老师,说准备再复习一年,请白老师给我留一个座位。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整天打听着县上在什么时候放榜公布结果,和同村另外一个考生也轮换着跑到十五里外的县城去看结果。终于,八月上旬的一天,听说县上放榜了,赶紧又一次徒步跑到县城,在县革委会大门旁张贴的三张大红榜上,终于找见了我的名字,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随后,也拿到了自己的成绩通知单,我考了309.8分,其中语文成绩仅为51分,数学成绩无脸言说。当年陕西省文科录取线是295分,我们豆会中学四个高中毕业班,上线的好像是七八个人,文科班有两个上线的,我还是最高分,我和老师一样高兴。
再又是漫长的等待录取结果。信息闭塞,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打听查看消息,就继续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等待着,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录取,能不能跨进大学的校门。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月,到了国庆节后,有天清晨,当教师的堂兄说他在镇上看见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来不及等邮寄员投送,就自己拿了通知书,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赶了十五里路,一大早把通知书送回家里,递到了我的手上。我终于考上大学了,我的心也随之飞了起来。
十月下旬,我背着行李,登上了火车,开始了我四年的大学学习生活。
一九七八年,刚刚高中毕业的我正好十七岁,有幸赶上了恢复高考制度的大好时光,又侥幸踏入了大学的校门。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成千上万与我一样的人的命运。后来据了解,在一九七七年冬季高考的基础上,半年后的一九七八年夏季高考,全国有610万人报考,包括工人、农民、教师、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以及应届毕业生等,当年全国大专院校录取新生40.2万人,录取率为7%。我们七八级中文系共有54位同学,只有5人是应届毕业生,我和另一位同学年龄最小,我们班“老三届”占大多数,年龄最大的30多岁,许多人与孩子在同时上学……
整整四十年过去了,再细细翻看当年那已经泛黄的准考证和成绩单,真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写于2017年7月17日,发表于《各界导报》2018年7月30日,稍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