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看不起我父亲这个教师职业,除了工资低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是我爸爱打牌,让原本捉襟见肘的一家更是雪上加霜。我爸打牌不仅在我们村出了名,在整个乡都是榜上有名,本来就一点微薄的工资,加上爱打牌,而且是十打九输的那种,屡败屡战,基本上没有钱过我妈的手,所以两人经常吵架。所以从小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我爸对打牌痴迷到什么程度。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因为我家住的是木房子,夏天雨水多,房顶的瓦好几年没整修了,白天往上瞧,能看到很多小光点,那是太阳光从瓦片之间的缝隙窟窿中射进来的缘故,晴天倒是没啥要紧。关键一到下大雨天,房顶就漏水,家里盆啊桶啊什么的都不够用,要命的是粮仓上有一个大窟窿,水渗过木板,把家里存的一点粮食都打湿了,所以我妈叫我爸去外面装点瓦回来,把房顶的瓦重新盖一下,我爸答应一声就出门了,谁知过了两天还没回来,我妈就派我哥去找,村子就那么点大,结果我爸在离家不到两里地的牌友家打了一天两晚的牌,钱也输没了,然后给了两块钱给我哥,叫他自己回家,结果可想而知,回家又是大吵一架。
关于我爸打牌,很多故事我都是听别人说的,过年的时候,在我二姨家打牌,熬通宵,因为我二姨父身体不太好,打着打着,人倒了,我爸还是看着他的牌,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二姐夫,你人去哪里?”真是无语,二姨父一倒下去,周边的人就把他扶起来坐到床上去了,这些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他全然不知,我开始不信,后来听二姨也说了这个事,我真是无语。后来一想,就算是打得太晚,没休息好,他高度关注着手里的几张牌,对周边发生的事竟如此浑然不知,也是奇葩。还有一件事让我爸更是名声大震,有一次打牌输了,没钱付了,他瞒着我妈偷偷把家里的山给卖了,90年代,农村里的经济不活跃,但是有一项可以变钱的,那就是山上的树木,不管是杉木还是松木,碗口大就能卖钱,越大越值钱,好端端的一片山,就作为他的赌资给输了,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我是几年后他俩吵架从我妈口中得知的。我爸的这个习惯,家人深恶痛绝,但是他还是我行我素,只要有人叫他打牌,他必到,一直持续到他生病。
还有一次,应该是我上高中了,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家里实在指望不上我爸,我妈只能自己想办法挣点小钱,那就是卖豆腐,我妈卖的豆腐在我家周边几个村是出了名的好,打豆腐的流程我都知道,平时也没少做,真的很辛苦,但多少会挣一点。因为卖豆腐基本上都是零钱,稍微有50或是100的整钱,我妈就用塑料袋装好压在枕头席子下的稻草中,因为在农村,一般都是用稻草铺床,上面再铺席子被子,比较软也比较暖和。有一天,我妈说,她放在床底下的四百块钱不见了,家里就我爸妈和我三个人在家,我哥长期在外面,我没拿,肯定是我爸拿了,我妈肯定不会记错,家里就那点钱,那是她的命根子,怎么可能记错。刚好那天我正帮我我妈在打豆腐,我在灶屋里烧柴火,他正好从灶屋的楼梯上下来,我当时气不打一出来,把烧火钳一甩,劈头盖脸地问道:“爹,你是不是拿了我妈床头下的钱?”在意料之中,他说没拿,我就哭着说,“如果你拿了,你就太没良心了,你经常在外打牌,不管家里的死活,妈妈这么辛辛苦苦挣点钱,手都裂开了,你还拿,你良心被狗吃了!”我当时真的是气炸了,他想插嘴我压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最后说了一句,我不读书了,给你省点学费打牌,把门一甩就跑了,我把长久以来所有对父亲的不满和抱怨顷刻间就爆发出来了,我气愤地想,为什么我会碰到这样的父亲,一路边哭边跑,不知道往哪走,但我就是不想回家,那个让我伤心绝望的地方,跑着跑着,才反应过来,好像离二姨家很近了,索性就去了二姨家,当天晚上就住在那里,中间有听到我二姨接电话,问我是不是跑到她家了,二姨说在呢,不用担心。我就是不想理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吃早饭,我爸来了,我以为他会把我大骂一顿,做好跟了他刚到底的准备,出乎意料,他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大通,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妈辛苦,我怎么可能拿她的钱,很委婉地承认他自己做得不好,对家庭照顾不周,但是书还是会供我读的。我听了没做声也没反驳,看他眼睛中有好几道红血丝,肯定一晚上没睡好,然后他堂堂一个父亲,一个老师,放下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和一个老师的身段来安抚我甚至恳求我,我心就软了,毕竟他还是我父亲,他除了喜欢打牌,对我没有任何一点不好,更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想到这些,气也消了。然后他说今天要去乡里开会,叫我早些回去,我吃完早饭就回家了。这是我跟父亲因为打牌炒得最凶的一次。
后来,我研究生毕业,找了个还不错的工作,也结了婚,我哥生意也做得不错。家里的开支也小了,刚好2013年之后,农村教师的待遇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手头也有点闲钱了,再加上他一个人在家,当时我妈一直在外面给我哥带孩子,他除了平时上课之外,周末也没什么事,又没人管他。跟往常相比,打牌更是变本加厉,想想他也辛苦大半辈子了,我们平时只是提醒他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打牌,想打白天打就行,熬夜伤身体,他嘴上说好好好,晚上还是照打不误,没办法,离得远,只能由着他来,当时想只要他高兴开心就行。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奇怪的是,他以前打牌老是输,可是最近一年,他赢的明显比输的多,他一赢钱就很高兴,立马就会给我或是我妈打电话,不管是早上六七点,还是晚上十一二点,都能听到他滔滔不绝地汇报战绩,甭提有多高兴,好像一个士兵,经过殊死搏斗,终于赢回了他的战利品。但是每次挂完电话,我心里隐约还是有些担心,一是他打牌不分昼夜,这样肯定伤身体。二是农村有这样一个说法,如果一个人很多年都这样,后面突然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说是这个人已经不是这个人了,他的魂早就跑了。刚开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觉得不过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当时父亲身高体壮,年富力强,怎么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可是,没过多久,2017年年底,我接我爸妈来新房子过年,农历12月27,我爸说他肚子不舒服,而且老是咳嗦,吃药不见好转,我带他去医院检查,查了胃镜,顺便照了胸片,胃镜检查就是胃炎,自己平时注意就行,医生拿起胸片图一看,没有明说,只是建议我爸到呼吸科看看,我爸觉得只要胃没问题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之前胃一直不太好,他觉得这次肯定胃病犯了。刚好中午医院下班了,我还是坚持下午再看看。下午呼吸科的医生一看,说是要立马住院,再检查检查,后面等我爸出去,医生才跟我说,怀疑你爸是肺癌,我当时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反过来,为了瞒着我爸,我强装镇定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跟他说,你有肺炎得住院。他当时没有起疑,办好手续以后,我回家拿东西,在回来的路上我跟哥哥打了电话,说了情况,然后把胸片图发给堂哥,他也是医生,他看了又给其他医生看了,都说十有八九是肺癌。当时心都凉了半截,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推开家门的,回到家还得若无其事,不能让我妈知道,我知道她总归会知道的,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在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行动自如,看上去跟正常人差不多,咳嗽也不是特别厉害,当时切片的结果也没出,在医院他觉得很无聊,我在他手机上给他下载了一个打牌的软件,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手机上打跑胡子打麻将,开心得不得了,看到父亲此时开心的模样,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千万不要有事。可是天不遂人愿,结果是恶性的,而且是恶性程度最高的,低分化鳞癌晚期,医生说大概还有3-6个月的时间,全家人一下子跌进了冰窖,猝不及防,我们没有告诉他结果,只把一些跟癌症无关的检查结果给他看了,他开始也没怀疑。因为那个时候自己感觉还比较好。后面出现了疼痛的迹象,刚开始吃一次止痛药还能维持一段很长时间,慢慢地疼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止痛药越吃越多。毕竟他是老师,终于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尽管如此,刚开始他心态还比较好,求生意志也非常强,只要听别人说哪个医院哪个医生哪个药对他的病有作用,不管路途远近,费用多少,都要去一试。胸口不痛的时候偶尔还在手机上打打牌,有时为了让他开心,家里人一起陪他打,故意输点钱给他。
可是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之前他能在床上靠着睡一下,由于疼痛加剧,哪怕吃吗啡的次数越来越多,整晚还是疼得睡不着,也不能躺下去,躺下去就更痛,只能在床上坐到天亮,这样一坐就是半年。这半年中他经历了化疗放疗靶向以及各种偏方治疗,情况非但不见好转,更是急转直下,他的意志力被完全摧毁了,打牌的兴趣全然没有了,此时,我是多么地希望他还能打打牌阿。2018年8月份左右自己还能扶着墙走,然后两个人扶着走,到扶着走的时候他的腿还能受点力,到后面拖着腿走,到最后扶着也走不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手连笔都拿不稳了,从每餐能吃半碗粥,到后面粥一口也咽不下了,这中间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人的生命在疾病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临了的时间很近了,在举国同庆的欢快时刻,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离开让他无限眷念的家人,还有他无比挚爱的篮球和麻将,呜呼!我此生再也没有父亲了!
此时,我是多么地希能望能再看看他打打牌,陪陪他打打牌,可是再不能了。我是多么地懊悔,之前为什么不让他开开心心痛痛快快地打牌呢,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会说:“爸,来,咱们撮几盘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