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马斯之钥 的人是个阴沉的男子,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谜一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 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琐碎问题的烦扰。
他将此视为顽皮的命运对自己的嘲弄: 曾经做出巨大牺牲,历经无数苦难寻找大海而不得, 如今寻找它却送上门来,横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位老人因清苦的职业而变得刻板,他肤色暗沉,瘦的皮包骨,肚子却浑圆凸出,一副老好人的表情与其说善良不如说天真。
此时此刻连重议婚期的念头都会被视为大不敬,恋人关系就此永远停滞不前,沦为无人再去理会的倦怠爱情, 仿佛昔日为了亲吻而熄灭灯火的情侣已被抛弃,屈从于死神的淫威。 方向迷失,希望破灭。
但那已经是奥蕾莉亚诺当时所能给出的最坦诚的意见 , 不光涉及婚嫁, 也适用于战争以外的所有事项。 他自己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仍将无法理解一系列微妙又无法抗拒的偶然事件是如何将他引向那个结论的。 雷梅黛丝的死并未引起他所担心的震惊,而更像是一种沉郁的愤怒,渐渐转化为寂寞消极的挫败感,与当初他任命选择独身时的感受相仿。
实际上梅尔吉亚德斯是唯一关心他的人,给他念那些难以理解的手稿, 教他银版照相技术。 没有人想到他暗地里如何为梅尔吉亚德斯的死哀哭,又以怎样的疯狂徒劳的钻研他留下的手稿,试图使他重返人间。 学校里获得的关注与尊敬,掌权后的发号施令和荣耀四射的制服, 使得他从苦涩过往的压抑中解脱出来。
在他生命最后两个小时里,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冗长的指控,甚至没想去展现自己刚刚获得的勇气。 他想着乌尔苏拉,她这会儿应该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在栗树下喝咖啡,他想着八个月大的女儿还没有名字,想着即将在八月出生的孩子。他想着桑塔索菲亚 德拉 彼达 ,昨天晚上他还给她留 了一头鹿腌起来准备星期六中午吃, 他想念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和仿佛出自人工的睫毛。 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人。
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现出那些身穿黑衣的律师的形象,他们在黎明的寒意中离开总统府邸,竖起大衣领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 窃窃私语,庇身于凌晨时分昏暗的小咖啡馆,细细揣摩总统说“是” 的时候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说“不”的时候又想说什么,甚至还推测总统心口不一的时究竟想的是什么---而他此时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中驱赶着蚊子, 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 到时候只能下令让自己的让你跳进海里。
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 在那些被攻陷的乡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 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 他曾经从她身边逃开,试图在记忆中将她抹去,为此不仅远走他方,还表现出被战友们归为莽撞的凶悍冒进。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像阿玛兰丹。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 寻求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 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但当阿姆兰丹因他钟情不改而暗自欣喜的时候,他却猜不透她那无法捉摸的秘密思绪。 刚听到他归来的消息,阿玛兰丹心中无比焦灼。 但当看见他混在奥蕾莉亚诺 布恩迪亚的上校的卫队中的进门,看见他被严酷的流亡生活折磨得脱了形,因岁月流逝和遭人遗忘而愈显衰老,因汗水和尘土而污秽不堪,左臂悬着绷带模样丑陋,甚至还闻到他散发出牲畜的气味,她险些因幻灭而晕倒。
他对时光在家中侵蚀出的种种令人心碎的细微创痕毫无察觉, 而任何一个还保有鲜活记忆的人,像他这样长久离家后归来都本 该有触目惊心之感。璧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蛛网絮结, 秋海棠落灰蒙尘,房梁上白蚁蛀痕纵横,门后青苔累累,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这一切都没能勾起他的记忆伤怀。 他在长廊里坐下,裹着毯子,连靴子也没换,仿佛只想等待雨停。 整个下午,他都在观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
如此反复, 卖得越多活计越辛苦,却只是为了维持一种不断加剧的恶性循环。实际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
沉默寡言的奥蕾莉亚诺 布恩迪亚 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 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每天浅睡一觉后五点起床,照例到厨房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一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下午四点才拖着一张矮凳走过长廊,如火如荼的玫瑰, 明媚耀眼的暮色,阿玛兰旦的漠然--- 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自始至终清楚的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旦。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 他会想起她; 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 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 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从她哪里美人雷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 每当他们路由那栋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得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
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 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就越有诱惑力。
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做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 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 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迪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增孙女操心。 她任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
赫里内嘞多.马而克斯上校尽管瘫痪在摇椅上,但在一段时期内的确实唯一能够联络到起义军旧部的人物。 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奥蕾莉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寄身于打造小金鱼的作坊。 他却与直到战败仍忠心耿耿的部下保持着联系。 他和他们一起打着一场屈辱的日常战争,其中充满恳求与申请:“请您明天再来”,“就快了”,“我们正在认真研究您的问题”;打着一场彻底失败的战争,败给那些“您忠实恭顺的仆人”,他们应该签发但从未签发的养老抚恤金。 另一场血腥的战争延续了二十年,却不曾像这场无限拖延、日日消磨的战争带给他们如此多的伤害。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丹。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迹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蔽下仍在苦苦等待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堆中衰老腐烂。因此,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邀请他发动一场殊死决战,彻底铲除外国入侵者扶植的腐败可耻的政府,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因同情而颤抖起来。
”哦,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 在培养何塞阿尔卡蒂奥为上神学院作准备的那段时期,她细细回顾了马孔多创建以来家中的大小事情,彻底改变了多子孙的一贯看法。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 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惫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他还在她腹中的时候,一天晚上她听见他哭泣。那清晰可辨的哭声惊醒了身边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瓦,他还高兴的认定儿子拥有腹语能力。其他人预测他会成为一个预言家。而她却浑身颤抖,确信这深沉的哭号正是那可怕的猪尾巴的最初征兆,恳求上帝让他死在腹中。 然而晚年的洞察力让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腹中哭泣不是腹语或是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儿子身上的光环剥落,反而在她心里激起所有他应得的同情。至于阿玛兰丹,那孩子的铁石心肠曾令她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现在她终于发现阿玛兰丹还是这世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怀着惋惜的心情终于弄明白了,阿玛兰丹令皮特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的心理;令赫里内勒多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毒。 实际上,这两种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丹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乌尔苏拉开始呼唤丽贝卡的名字。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植仍在坟墓中吱吱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炙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是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 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的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难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的唤回傍晚时皮埃特身上的薰衣草的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刻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经历正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起来纯洁无暇,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 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标。她非但没像当初那样借助不必要的精工细做来拖延时间,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不仅告诉了家人,还通知了整个市镇,因为她相信可以通过最后一次造福世人的举动来补救自己卑微的一生,而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比给逝者带信更好。
她不过是把女王的盛装当成追忆时光的机器。她第一次穿上时不禁心结暗生,双眼含泪,她又闻到了当年来家里接她去做女王的军官的鞋油气味,追忆起破灭的梦想时心头一阵激荡。她觉得自己如此的老迈、衰弱。,离生命中的美好时光是如此的遥远,竟开始怀念那些最不如意的时刻,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长廊里飘来的牛至香气、黄昏时的玫瑰芬芳,甚至渴望外乡人带来的野蛮生机。 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忧患的痛切打击下若无其事,却在怀旧伊始被击溃了防线。随着岁月的摧残。她对自怜自伤的需求渐渐沦为一种恶习。她在孤独中变得更有人情味。
然而尽管他表面上并未觉察,那些在心绪好转后写下的热情洋溢的信件,却逐渐变成了灰心丧气的牧函。 冬夜,汤锅在炉上滚沸,他却在怀念书店后堂的闷热,烈日照在蒙尘的巴旦树上的响动,午休的昏厌想起的火车汽笛,正如他在马孔多时怀念冬天热炉上的热汤,咖啡小贩的叫卖,以及春天里疾飞的云雀。两种怀念如同双镜对立,他夹在其中不知所措,无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脱,最后甚至劝说他们全都离开马孔多,忘掉他传授的一切世道人心的知识,让贺拉斯见鬼去,还说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百年孤独》--好句子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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