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与这个世界被创造时相同
光突然在人们的肩膀上沉重地辉煌
活着居然这么
如此的单纯
蝉像刚学唱的合唱团
一齐开始鸣叫
人们活过的七月
人们活着的七月……
骤雨冲掉化妆之后
幸福和不幸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
其实读谷川的诗还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基本不需要考虑他写作时的环境(《小憩》等除外)。正如日史委的魏丕植教授所言:“今天读谷川俊太郎的诗歌,我们很难发现诗歌中的社会和时代的痕迹,更多的是对生命和人性的思考和感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诗歌脱离现实,谷川说到底走的还是现实主义路线,只是有些自己的特色而已。用他的朋友兼中文译者、诗人田原教授的话讲,这是一种“经过发酵处理过的,或者说是变质的、呈立体形状的新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是基于诗人的感觉的,诗歌素材的提取也更加偏向非意识的经验性,所以在读者们看来,谷川的诗才显得“言简而意深”、“言有尽而意无穷”。
以《七月》这首小诗为例。说到七月,人们大多会想到夏季,想到那灿烂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这种经验是普适性的。作者也不例外,但是他用另一种方式表现了这种令人眩晕的夏日阳光:
与这个世界被创造时相同
光突然在人们的肩膀上沉重地辉煌
“世界被创造时”和“光”指的应该是《圣经·创世纪》罢:
1:3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1:4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1:5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诗以上帝创世开始,一份厚重感油然而生,作者似乎要表达一种恒久存在的东西。虽然夏季的阳光确乎很灿烂,与世界初始之光可堪并举,但这“沉重地辉煌”又是从何说起呢?
乍一看真的是不知所云。
接下来作者又蓦地冒出一句哲理性的感叹:
活着居然这么
如此的单纯
怎么突然想到了单纯呢?既然搞不懂那还是继续看吧。
蝉像刚学唱的合唱团
一齐开始鸣叫
夏天蝉鸣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个基于简单经验的意象,于是“刚学唱的合唱团”就显得很重要了。合唱指的是集体演唱多声部的声乐作品,由于作品是多声部的,自然也要把演唱的大集体分割成几个小集体,通过相互配合从而达到整体的和谐。但是这并不容易做到,由于不同声部之间难免会互相影响,所以必须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和磨合。“刚学唱的合唱团”无疑是达不到这种和谐的水平的,充其量是“齐唱”,而齐唱多声部作品的结果就是嘈杂与混乱。
作为比喻真的很精彩,夏天的蝉鸣就是这样,非常形象。
然后——
人们活过的七月
人们活着的七月……
由于之前的诗句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们也很难说出这两句的意义。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活过”是过去时,“活着”是现在时,“活着”之后有省略号,是不是省略了什么呢?
人们还未活的七月
那么现在就剩最后一节了:
骤雨冲掉化妆之后
幸福和不幸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
田原教授曾这样论述过:“在诗歌最后一段的诗行上用尽招数,一决胜负,整个诗情和意境浓缩在尾,提升和烘托出主题表现的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精神意义,使其诗歌的内在意义轮廓具体而又更加形象和鲜明地凸现出来。这是谷川诗学中贯有的长处——就是说他有让意义在诗尾结晶的本领。”在《七月》中上述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最后一段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抛开表面现象直入人存在本真的态度。所谓“骤雨”大抵是时间之流,随着时间流逝,人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貌、知识、地位、荣誉、梦想等等,都会消失殆尽,遗留下的,只是你曾经作为人而存在过这一事实而已,幸运与不幸又算什么呢?
这样看来,活着就真的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了,人完全可以像蝉那样,作为“刚学唱的合唱团”的一员,不执着于规则的约束,唱出自己想唱的旋律,无比单纯地……而那“沉重地辉煌”着的阳光,从世界起始之时一直到现在,恐怕都无法释怀吧。上帝把它创造出来,并不是为了温暖那些早已找不到自我的人类,不是么?
那么作为整体的“七月”,恐怕就是轮回了。一年又一年,“七月”总是会按时到来,携着阳光,伴着蝉鸣,带着骤雨。而人类呢?是一直这样化着妆,还是拷问一下自己,争取在下个“七月”到来时有所改变?
我不知道,作者怕也不知道吧。
最后,不管怎么说,在这首短诗中,我们还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天的气息,一种浓郁而又通透,带着丝丝慵懒却又让人无法完全入眠的夏天的气息——这就是七月啊!就算我们努力证明它不是七月,而是另一种更加深邃的存在,但是,内心却早已默认它所代表的,仅仅是它本身而已——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归呢。或许,谷川诗歌的魅力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