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啊,这是从侏罗纪吹来的风啊!
一、
“请二老保佑孩儿工作顺利,事业有成……”西装不整、胡子拉渣的年轻人在一块爬满青苔的石碑前作了个揖,石碑前点着两支中华。
“请送申卦保佑……”他嘴里念念有词,把手中的一对古旧的鱼形木片轻轻向空中一抛。
啪。
落地,两面皆朝上,阳卦。
年轻人皱了皱眉,咳了一声,“阳卦打头,万事不愁……”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破纸,照着上面的流程念“……请送阴卦保佑……”
啪。
一面朝上,一面朝下,申卦。
“……请送阳卦保佑……”
啪。
阴卦。
“…………”
“请送申卦保佑……”
啪。
阳卦。
…………
年轻人用力扯开领带,狠狠地揉了揉头发,哭丧着脸。
“爸妈您二老就不要再捉弄我这不肖子孙了嘛!以前我不回来看你们是我的错,在国外工作太忙,抽不出身……现在我连工作都快丢了,就求求二老不计前嫌,保佑保佑臭小子嘛!你们不是一直念叨着叫我讨个媳妇吗?工作的事成了我立马就办,好不好……”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越来越红,似乎这些天受到的委屈和屈辱都涌上心头……女友不屑的眼神,上司痛斥的话语,同事讥讽的笑声将他淹没。
他缓缓蹲下,那颗鸡窝一般的脑袋深深埋在两腿中间,肩头阵阵耸动,哭了出来。
“我后悔啊!当初为什么要接下这个做人体植入物的活……去TM的外行指挥内行……总监要求的效果根本不是现有的合成材料能达到的!”
“……彼得这个蠢货凭什么能得到董事会的青睐,他的专业不如我,技术不如我,除了会讨好上司,拿手下实习生的报告糊弄人,他还会干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芊芊都不相信我……为什么……”
在父母坟前,在这与世隔绝的家乡,他再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他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短暂的爆发很快就被压抑,他终究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孩子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宣泄过后,生活还是得继续。
就算求到了保佑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没指望这所谓的“保佑”真能给他带来什么帮助,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想回老地方看看,求求神拜拜佛。
他弯腰拾起那两支烟,在石碑前摁灭,正当他要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木卦时,一阵如同火焰灼烧般的疼痛感突然从他的右手小指上传来,让他下意识地一甩手,痛呼出声。
“这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它现在正用一对三分之一厘米长的大颚紧紧地咬着年轻人的指尖,悬挂在他的手指下方。这只大头蚂蚁是这深山老林里诸多进化程度不算太高的原始蚁类之一,瘦长的躯干上还残留着不少它们在侏罗纪的肉食性蜂类祖先的特征。当然,和那些以狩猎为生的古代膜翅目昆虫一样,这家伙咬起人来也非常疼。
发现是只蚂蚁,年轻人觉得还有些亲切,小时候他没少被这些东西咬。也正是在山里培养出来的对大自然的兴趣,让他走上了学生物这条道路,也可以说是他现在不幸的根源。
他用手把它捏下,一脚把它踩死,坚硬的虫壳与鞋底亲密接触,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他觉得有些奇怪,这种蚂蚁在深林里都很难遇着,他又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才注意到,墓碑边病恹恹的植物丛里到处都爬满了蚂蚁,至少几十只像这样的虫子正用大颚紧咬着那些蕨类植物的枝叶与茎秆,将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挂在上面。
“这是……”
他弯下腰,摘下了一截蕨类植物尖尖的叶片,两只大蚂蚁正紧咬着它不松口,他仔细地观察了一阵。
“啊!它们被真菌寄生了……”
在这两只小生物的脑袋和胸节之间,一丛乳白色的真菌菌丝已经从内部撑开了它们的几丁质甲壳,就像从躯体内逃离的灵魂,两种侏罗纪的古老残余纠缠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书上怎么说的来着?有些真菌会寄生昆虫,强迫它们在五脏六腑被掏空之前尽可能爬到高处,这么一来,真菌成熟的孢子体就能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了。”
“对……好像是线虫草科的,这些真菌能支使蚂蚁为它们做事?”年轻人陷入了思考,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见鬼!我怎么没想到,这不就是一种天然的优良的植入材料吗?只要能找到一种适合人体的真菌……”
二、
日记:2月21日 星期五 阴
回老家没求到保佑,却意外收获了启发,柳暗花明又一村哪……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可以找生物材料做植入物呢?我真蠢,大自然真是人类的天然宝库啊!
…………
实验记录(二十三)8月1日
这是物理刺激实验第一阶段的总结:实验体一号(宿主:十一龄洋松)已完成声刺激与电刺激测试,结果证实了之前的猜想。
…………
(“夏娃”与宿主的结合体初步具有了某些动物性特征,我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这条道路是否正确,我还要继续摸索……)
…………
尚存疑问:
1、实验体一号感知声刺激的方式?(待解剖分离)
2、电刺激强度的耐受上限由哪一方决定,宿主还是“夏娃”?(缺乏素材:未完成寄生的“夏娃”,可以反向实验)
3、为何“夏娃”接受超过上限的电刺激后仅接受刺激的部分受损——刺激电流为何没有传导?(待解剖)
4、接上疑,“夏娃”如何传导体内的原生微电流,行使该功能的具体的结构是?(待解剖)
4、“夏娃”改变宿主后,上述指标是否会改变?(缺乏素材)
…………
日记 :6月25日 星期六 晴
听说这次南极采样队有了大发现,还有我感兴趣的东西?不太可能吧?!这群粗人知不知道我在寻找的是什么……
几天前俄洛伊随口说起过这事,而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被公司放弃了吗……
不行,得去确认一下,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也得抓住!
6月27日 星期一 大雪
听说以前南极洲很少下雪的啊,结果一来就碰上了,这是一个好的兆头吗……
……我见到了采样队的负责人,这家伙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说,还想奇货可居把这个发现卖给彼得。阳谋啊阳谋!他一定从哪儿知道了我和彼得的竞争关系……一共花了三千刀才让他开口,真TM贪婪……但这是目前做出产品的唯一希望,我必须得抓住!
这群人在原本被冰盖覆盖的岩层里发现了不少残殖煤,里面还有残存的木头纹理,这说明南极大陆原本存在着一片茂密的森林……我为什么对这些废话印象深刻?
他说我肯定会感兴趣的东西是一团和煤相伴出土的白色丝絮状物质,它刚被挖出来的时候据说缠满了一根树干状的煤块,放置在露天下没多久就变成了这样白白的一团。负责人看着它从树干上剥落然后蜷缩起来的,这说明……它还有生命!
…………
补:实验记录(一)6月27日
……它究竟是什么呢?看上去像是某种真菌。
显微镜下观察到了菌丝状的结构,整体都是……真是奇怪……学生物出身的我竟然找不到子实体,是低等真菌吗……又不像。
……无法取样,切割下来的部分迅速坏死枯萎,真是够奇怪的。
……该死的,我这是怎么了……竟然用错了培养基,怎么弄成了葡萄糖淀粉琼脂……
但是、但是……反应怎么会这么剧烈?!我怎么有种强烈的感觉,她在,她在表达一种情感,她,她很欣喜!
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动物性,植物性……实验室,我需要实验室!
日记:9月4日 阴
已经快两个月没写日记了,这一段简直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根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各种实验数据积累地足够多了,可对“夏娃”的定义还是没有眉目,我对她的本质还是不甚清楚……
我能明确的是,在这种相似的表面下,“夏娃”的内部肯定存在相当复杂的结构,也肯定存在着一个类似于“原脑皮”的核心,起到中枢神经的作用,不然整株是无法出现那些相当复杂的反应的。
对了,“夏娃”是我对这株“真菌”的命名,她肯定是个全新的物种。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无法对她进行微观层面更进一步的观察,因为常规的手段都无法在缺少取样切片的前提下进行。
或许我应该试试彼得提到过的那种方法?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比起前途与公司的倚重,丢个脸算什么……
日记:9月9日 晴
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难怪之前无法取样,难怪一直找不到那个该死的“核心”!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应该说她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团细胞,都是“核心”!
扫描结果告诉我,她的身上根本不存在广义上的细胞分化!就是说所有的细胞都保持在未分化状态,结构几乎一模一样,行使的功能也一模一样!
但那些细胞不像一般的未分化细胞那样分裂迅速,而是像受到严密调控一般,凋亡一个就补充一个,总量维持在一个基本稳定的数值上!
她就是由这样一团神奇的细胞“堆砌”而成,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很难相信,一个个一模一样的不能单独生存的奇怪细胞,组合在一起竟然能成为那么神奇的生物……
我猜测,让那些细胞化腐朽为神奇的,就是那张把各个细胞联结在一起的微电流网络,细胞们通过微电流网络传递刺激,传递信息,就像人脑中的神经元一样……只要细胞足够多、网络足够复杂……
天啊!我究竟在面对一个怎样的怪物?!
既低等又高级、混杂着植物性与动物性,美丽而神奇的怪物!她简直超乎了我的认知范畴,她的身上,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在深深地吸引着我……
理论上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绝佳的植入物材料……但是……她似乎……
另外,呆在实验体一号周围,我总是感觉怪怪的。最近越来越强烈了……总是莫名其妙地想流泪、想大笑,但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痛苦与喜悦……
大学的课本里怎么说得来着……和脑电波频率相近的强电磁波会干扰神经细胞,导致幻觉及轻微失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别担心了,俄洛伊已经帮我预约了半个月后弗洛伊德医生的体检,别担心了……
三、
“你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不上他的?”眉头紧锁的中年人放下手中残缺不全的纸质文件,连片的焦痕让上面可辨认的字迹寥寥无几,但勉强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守旧而且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的人的非常私密的东西,毕竟这年头还有谁会坚持手写日记,还会把工作的和私人的东西混在一起……
“先生,前两周,九天前。”一旁响起的女声显得唯唯诺诺,似乎在害怕什么,她又补了一句“我们知道这个委托有些困难,但这事关公司的商业秘密……”
“管他秘密不秘密的!”男人粗暴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你们这提供的资料信息太不全了,过了一周,报警都能立案了,还来找我这个私家侦探?”他撸了撸袖子,“找人?找鬼去呢!”
“先生……”
“找个能话事的人来,加钱!我要双倍!”
“秦先生,请您稍安勿躁,先听我解释一下,我们这样是有苦衷的。”接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而沉稳自信的男声传来。
“嗯?”男人一挑眉毛,“你是能话事的?这么年轻?”
“请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年轻男子没有否认,“我是彼得·玛卡里奇,迈瑞安生物科技集团董事会见习董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顺便说一下,我是失踪者的同事,也曾是他的好友。”
男人将信将疑地伸手和他握了握,“解释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年轻男子也没有废话,开始了讲述,那是一段离奇而诡异的故事,很长很长,里面的一些细节让人不寒而栗。
“……就是这样,最后,当我们在用一台老旧的喷墨打印机打印翻拍的文件时,不知道是因为机器年久失修,电路故障还是其他的原因,打印机起火燃烧,而房间里的消防设施也因为楼层断电而没有启动,火灾烧毁了那个U盘和大部分已经打印好的文件,我们的人最终只抢救出来这么一点……”年轻男子摊了摊手。
“不是我们不愿意提供,而是我们提供不了……而且相信您也已经发现了,这整个事件里有太多的巧合,比如停车场的监控摄像头刚好故障,没有拍到失踪者的影像,记录也莫名其妙地消失……这种事情我们都没法向外面伸张,更别说报警了,我们是一家大企业,还有竞争对手,消费者、群众、议员知道了这些,我们的声誉岂不会受到重大影响?所以我们只能找您了,我们也相信您。”
男人陷入了深深地沉默。
“放心,报酬我们愿意提供三倍的数,我也会亲自陪同跟进,我们也不求一定能找到,但求一个心安……”
“好吧……我试试,这件事情和你开出的条件让我没法拒绝。”男人点了点头,不再犹豫。
“成交。合作愉快!”
四、
“你确定这里就是他的老家?”侦探打开车门,一脚踩在了湿润的泥地上,马靴的靴帮瞬间沾上了褐色的污泥。老式的越野车停在小路的尽头,厚重的橡胶轮胎冒着丝丝热气,刺鼻的柴油味和被碾碎的蕨类散发出的清幽气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准确来说,从这里再走两公里山路才是。”车的另一边传来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是彼得,他已经穿上了轻便的连体防护服,脸上带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呼吸面具,头上戴着一对耳机似的东西。
“我靠……兄弟你要不要这样……”侦探哑然,“全副武装哪这是?”
“没办法,”彼得带着歉意地笑笑,“在城市里呆太久了,免疫系统都退化了,在这种近乎原始森林的环境里我会很不舒服。”
“我也想退化一下啊……这可是有钱的标志。”侦探撇了撇嘴。
“放心,这趟完了你就可以拿走全部报酬了,足够你在大城市里挥霍很久。”彼得锁好了车,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但是首先,我们得找到他,其他地方都排查过了,只剩下最后这里了。”
“OK,顾客就是上帝,我拿着地图开路吧。”
半小时后……
“这路可真他娘的难走!”侦探提着一柄厚背砍刀,狠狠地劈在一棵桫椤上,半人高的树干应声开裂。绿色的史前植物不甘地倒下,刀刃反弹回来的力道差点让侦探撕了虎口。他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
一路上,这个挥砍的动作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少遍,更别提还有及膝深的蕨类杂草和如轰炸机一般盘旋在两人头顶的大团蚊虫。
身后的彼得也停了下来,拿起驱蚊水对着不断俯冲的蚊群猛喷。
“真的很难相信我两年前曾陪着他走过这条路……我完全认不出来,这里变化太大了,简直翻天覆地!”他一边擦汗一边大声说。
“我们得绕道了,这前面根本没法走,地图上那条踩出来的小径完全被淹没了……”侦探从帆布口袋里掏出了便携终端,调出简略的地图比对了一下,“绕过这座小山,我们很快就能到。”
“听你的,你是专业的。”彼得耸了耸肩,一路上侦探富有经验的丛林探险行为让他非常信服。比如他找到的一种草本植物的叶子挤出的汁液大大缓解了毒蚊叮咬造成的疼痛,驱虫效果也不错。
他问过侦探为什么会对丛林的一切这么熟悉,侦探的回答让他很是无语:为了躲债,他曾跑到南美的雨林里躲了一个月……
他们离开原本的小道,沿着一条坡脊线慢慢地向山后斜插而去,一路上高大的树木越来越少,原本应该由竹科植物茂密的绿叶霸占的天空露了出来,而似乎是新长出来的蕨类植物并没有及时填上空缺。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仍走在前面的侦探再次停了下来,他踢了踢倒在一旁的一棵有些朽烂但根节依然泛绿的毛竹,如果不是他眼尖,又恰好想要在这里停下休息,不会有人发现茂密的肾蕨叶下这株倒下的巨人。
“怎么?”彼得先喘了几口气再赶了上来,“一棵死了的毛竹,有问题?”他插着腰,仔细看了看。
“刚死不到两周,竹节还绿着呢……”
“问题就在这……”侦探弯腰蹲下,捏起一片肾蕨毛茸茸的羽状复叶,叶背面白白的伪叶脉出奇地粗大,就像血管,又像神经。这丛肾蕨的伪根紧紧缠绕着朽烂的竹节,让人想起了从尸体中长出的彼岸花。
“两周之前,这里还有长得这么大的竹子,如果一路上我没看错,别的山头上还有诸如落叶松、板栗等等等等其他乔木,而现在呢,在这座山上,我们有看到其他活着的乔木吗?没有!蕨类,蕨类,还是蕨类!这里只有蕨类生存,就像两亿年前的侏罗纪……”
他摸了摸后脑勺,捏死了一只爬上来的虫子,“还有,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中纬度的内陆丘陵,为什么……为什么会呈现出低纬热带雨林的景观,生长着这么多蕨类……”他的脸色忽然苍白。
“会不会……和他所说的“夏娃”有关……”他小声地嗫嚅。
没有回应。
“啊!好痛!”
侦探的痛呼让彼得从呆滞中惊醒,只见侦探的手血流不止。那片肾蕨叶上面原本柔软的绒毛变得如同钢针一般根根耸立,洞穿了侦探捏着叶片的左手。
他恍惚中转头四望,才发现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已被肾蕨的丛林重重包围,翠绿的叶片如同枪林,死死地指向两人,四面八方。
他突然痛苦地埋下头,捂住耳朵,捂住那对迷你耳机一般的仪器。
“滚出去……”
一个声音喃喃低语。
五、
“这是从被害人的大脑中还原出的影像片段,如果那还能算脑子的话……”
…………
“彼得·玛卡里奇,对于以上指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嘻嘻哈哈呵呵……那是夏娃,那不是夏娃!”
…………
彼得·玛卡里奇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梦,一场无尽的噩梦。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
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抖了抖眼皮,感受到了星星点点的湿意。
是雨……
他睁开了眼睛,映入淡黄色瞳孔的天空被羽状复叶割得支离破碎。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了看全身,冰冷潮湿的触感这才传来。他正躺在泥地里,头下枕着自己的呼吸面具,除了“耳机”和整个工具包不知去向,其它物件完好无损。
“秦!秦!你在哪?”他猛地坐起。
…………
不远处一阵枝叶拨动声,头上戴着那副“耳机”,手里拎着一把沾满泥土的便携铲的侦探走了过来。
“你醒了?没啥大碍吧?”他的语气关切,表情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见到侦探戴着“耳机”,手里还拿着那把铲子,彼得的脸色一沉,但借着侧身遮掩得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了……一声不吭就倒在地上,没准中暑了吧,这里真像个热带雨林,太热了……把你扛过来可费了我好大的劲呢。”侦探没有在意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彼得。
刚才……是一场梦?
“没事了就来搭把手,我正在挖东西呢……”
彼得伸手握住,站了起来,他发现侦探另外一只拿着铲子的手缠满了绷带。
不……不是……
“挖什么呀?我们这是……到了吗?”
“应该是,我也相信是。你过来看看就明白了……”
彼得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上,周围植被茂密,高达十几米的鳞木郁郁葱葱,地面遍布低矮的肾蕨铁线蕨羊齿。寂静的风,沉闷的雨,捎来了原始的气息。
“这……不是那座老屋?”彼得拿出自己的地图看了看,发现已经超出了地图范围。“这地方我没来过……两年前我只陪他到过他家。”
“这当然不是,你真的没记错吗?你说的那几栋木屋早就朽烂得不成样子了。”侦探摇了摇头。
“那我们这是在哪,哪到了?”彼得转过头去。
“到了,当然到了……我们到了他家的祖坟。”侦探低着头,语气飘忽诡异。
“祖坟?刨别人的祖坟?别开玩笑了!”彼得难以置信地反问。
“呵……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他吗?他不就在这里吗……”侦探自顾自地说,他走上前几步,用铲子在蕨类丛中清理出一小块空地,露出了半块倒在地上的青石碑。
他削去上面的泥土和植物根系,用铲子敲了敲,回头看向彼得。
“这里埋葬着他的双亲,他的祖先,当然也埋葬着他……”
彼得没有接话,他转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侦探的眼睛,因为他不认识它们了,那不像是人类的眼睛该有的样子。
见彼得没有回应,侦探又开口了,语气狂热而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诡异,“看看这里,”他用力掀起石碑,露出底下的土壤,然后用铲子铲动了几下,泥土纷飞,露出了一层铺在土中的白色网状物质,有横经,有纵纬,有联结,有纠缠,像菌丝,更像像神经……见到空气,它们马上回缩,一眨眼就迅速消失在了泥土中。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是什么!”侦探抬头,死死地盯着彼得,他的眼睛通红,血丝密布。
………………
“……夏娃……”彼得喃喃自语,“她……活了……她自由了……”
“你们果然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知道得太晚了……”侦探重新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嘶哑,他用力地挖着,“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在你那么严防死守下?你知道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彼得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一开始只是怀疑……最终的谜底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他敲了敲“耳机”。
“……吞噬,同化,那是侏罗纪的赞歌,群山啊,我听见了你的回响……”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莫名其妙而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句子,似乎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一边说着竟开始哽咽,眼泪不住地淌着,但他手下未停,土坑在不断加深。
“她真是一种美丽而神奇的生灵,既原始,又高等,既像植物,又像动物,永不分化的细胞,无穷无尽的神经……”
“控制,同化,融合……她是万物的主宰!就像蜂后,就像虫母……不要碰她,沾上了,你就不再是你……”
“无数的菌丝,无穷的分身,构成了她……大地母亲啊,夏娃啊!请原谅我……”
他忽然扔下手中的铲子,跪倒在地,他似乎挖到了什么。
“快逃!快逃!”他突然用力地半转过身,面露惊恐,似乎恢复了清醒,“……被寄生之后,你的朋友还维持了两三天自主意识,他带着她毁掉一切线索,跑到这里自我埋葬,就是不想再让别人找到她啊……我们……打开了刚关上的潘多拉魔盒!快……快跑!”
他挣扎着站起,跌跌撞撞地爬向坑外,一边爬一边想要摘掉那副“耳机”,准确来说,那副电磁波同传器。
但那个魔怔一般的声音依然在回响。
“迟了……人类……与我合为一体吧……”
他两腿一麻,再次跪倒在地,但他依然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向外爬去,哪怕只是一步。
泥水飞溅,但仍是徒劳。
“不……不!”他的脚上缠满了白色的菌丝,在一点一点地收紧,身后,一枚白色的半透明“巨茧”慢慢浮现,里面似乎包裹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人影隐隐约约,似乎向他伸出了手。
“不!!!!!!!!!!!!”
………………
………………
“不!!!!!!!!!!!!”
彼得突然惊醒,他猛地坐起,大口地喘气。
他似乎刚从一场无尽的噩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放平的躺椅上,双手被手铐铐着,头上戴着一个连着很多电线的金属头盔。
“彼得·玛卡里奇,以上是从二号被害人大脑中还原出来的影像片段,你看到了什么?”
…………
彼得吞了一口唾沫,忽然咧开嘴角,
“嘻嘻哈哈呵呵……那是侏罗纪吹来的风啊!那是夏娃,那不是夏娃!”
六、
“嘿!借个火借个火。”
摸索声……
啪,点火声。
呼……吞云吐雾声。
“啊……真舒服,这又闷又热的天气让我脑子都像坏了一样……”
………………
“对了,你听说了最近局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杀人碎尸案吗?”
“不清楚……上头没仔细说。”
“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远远地看了看现场。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尸体上长满了白毛……算了,真腻味,不说了。”
呼……吞云吐雾声。
“你看……那是什么?!”
砰砰,敲玻璃声。
“什么啊?那是……”
开窗声。
“白毛……天上飘满了白毛,就像下雪一样……”
“……柳絮吗这是?”
“可季节不对啊……柳絮哪会这么多……”
“它们飘得好快啊。”
“我伸手弄一个看看……”
…………
“嗯……痒痒的,有点麻……”
…………
…………
“……不!不要碰!快!快丢掉!关窗!关窗!”
来自十二公里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