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罗纪之爱
在鄂旗中国地质博物馆恐龙展馆,我蓦然回首,它便在这转目凝神间,温柔地向我眨了眨眼。我一惊,揉了揉眼睛,重新望向它,它依旧保持着最威猛的姿态,呲牙咧嘴,凛然不动,似乎在印证着我的错觉。
它是一只霸王龙,更确切地说,它只是一只霸王龙的模型。它的对面,是亿万年前它的骸骨。它面朝这幅巨大的骨骼,默默地望了许多年,无人能从表面虚张的凶残,揣度到它内心的悲凄。
而我懂它,因为它,曾是我一个遥远而亲密的伙伴,我们有缘。
如果一个陌生人偶尔望向我,即便他胆很大,也会惊诧得退后一步,这源于我的模样。我长着棕黑色的皮肤,眼睛凸起,向上翻的嘴唇盖不住一口龅牙。从小学起,即使再端庄傲慢的小公主,见到我也总会暂时地忘掉矜持,尖叫到“恐龙啊,吓死人了……”没人愿意和我玩,我很孤独,没有朋友。我不爱照镜子,是因为我不喜欢镜子里的自己,也因为恐龙是不照镜子的。我落落寡合,害怕嘲笑的声音,那声音会像利箭般,穿透我单薄的身体。在喧嚣的人群之外,我是一只形只影单的恐龙。
于是便有了一个梦,缠缠绵绵、萦萦绕绕、亦真亦假,如梦如幻。
那是一个延续于每一晚的梦。梦开始的地方,是我们四个同学迷失在山洞里,走啊走啊,终于看到前面有个洞口,透着诡异的光。我惊惧地停住脚步,其它三人拉着手嘻嘻地笑着,抛下我钻出洞口,转眼消失不见。山洞里越来越黑,只有那片光,熠熠地泛着七彩的光辉。我畏怯地摸索着走向那片光,寻找着我的同学们。爬出洞口,便是一片神秘而陌生的世界,树粗壮得无法丈量,大大的叶片像扇子。巨大挺拔的树木像一栋栋耸入云天的高楼,遮天蔽日。太阳的光芒丝丝缕缕地穿过树间的缝隙,银线一般亮亮地直直地投射在蕨类植物丰厚的草地上,映出一片片光斑。森林里安静得可怕,我想喊,却喊不出来,想退回山洞或向前走,脚却软得无法挪动。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我闭上眼睛,无助的眼泪簌簌地向下流。
这时,有一种温暖的力量轻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我睁开眼,向上望去,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霸王龙,它的颜色如同我铅笔盒里棕色的蜡笔。它正伏在地上,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脸。当我颤抖着,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它的时候,却明明白白地触碰到它眼眸中那片深深的温柔。那一刻,所有的惧怕竟烟消云散,有一种温暖的幸福直直地升向心头,如同妈妈的怀抱,舒适地包围着我。我放松下来,轻轻地抚摸它的身体,心里想,它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本来,我本来也是一只恐龙。
忘了有多久,心灵是孤独的,那份孤独竟化作噩梦,来啃噬我的心灵。可是最恐怖的梦境,竟有最惊喜的回转,在梦里,我邂逅了那只最温柔的恐龙,它和我是同类,它用最温暖的舌头,轻轻地抚干我的泪滴。
而后的每一个夜里,我执着地拥它入梦。它也从不爽约,在那绵延的梦里,它带我奔跑,带我在淤泥里打滚,带我在战争中逃离,带我在河岸边嬉戏。它用锋利的牙齿咬断枝干,把嫩叶和果实送给我吃,它用霸气的模样吓跑所有侵犯我的动物,而我幸福安全地依偎在它身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美好。那是一段无与伦比的岁月,它丰盈着我的内心,使我逐渐恢复勇气。而当我终于有力量面对生活,它却消失不见了。
今天,我置身于馆中,我的身旁,正是那只棕色的霸王龙,它无奈地呲着牙,摆着凶猛的姿态,接受着无数人目光的洗礼。只有我知道,它的内心是悲戚的,它多想回到侏罗纪时代,那里没有看怪物一样的眼神,那里没有固化的这副恐怖的面容。那里的它,是丰富的,有温情,有笑容,还有爱。它也有一颗温柔的心,那样轻轻柔柔地,触摸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真想穿越到侏罗纪时代,做一只体型和内心同样庞大的恐龙,居住在纯粹的蓝天、绿树和碧海旁边,嘴里含着青翠而美好的树叶,脚下跨过乱窜的渺小动物。既有清明澄澈的内心世界,又有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气势,那个世界,没有鄙视,没有丑陋,每一个物种都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独特的美。而我与我亲爱的伙伴,相依相偎,自由自在。
没有人知道,在鄂尔多斯的中国地质博物馆,在那个阳光浓郁的下午,那只棕咖色的霸王龙,曾那样深情地眨了眨眼,那是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怀念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