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倚窗前,思绪在夜色中随书页翻飞,百转千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萧红,才情出众,一世悲情,一代传奇女子终其一生却未能找到真爱。在她历经悲苦,弥留之际,想着念着的却是那个称作故乡的小城——呼兰河。她的记忆里,家是荒凉的,院子是荒凉的,小城是荒凉的……满纸荒凉,一把心酸,但唯有祖父的爱是温暖的。
《呼兰河传》里, 那片充满欢乐的后园,我仿佛看到那个跟在祖父后面的小小身影——祖父种菜,她就种菜;祖父浇水,她就浇水;祖父栽花,她就栽花……萧红与祖父祖孙俩春日种植着快乐,秋日收获着幸福,嬉闹间,那小小的影子不知怎的竟变成了我,而那微笑着的,一手拿着谷子,一手拿着狗尾巴草,正教我细细辨认的竟是我的外祖父……
在老家,我们习惯叫外祖父为“姥爷”,而姥爷是极疼爱我的。小时候为了哄我跟他学打算盘,背口诀,他总是会掏出糖块、琉璃珠等小东西诱惑我,而姥爷的口袋简直就是个百宝箱:
春天,各种小花悉数登场:泡泡花、小野菊、指甲花……我常常把它们装在妈妈给我缝的装念珠的小包包里,走到哪里,香到哪里……
夏天,姥爷口袋装得最多的是萤火虫,那一闪一闪的小灯笼,装点了我整个夏日的梦……
秋天,姥爷把我喂成了小馋猫,今天一把酸枣,明天一串野葡萄,后天再来一捧红红的小花盘儿……
冬日里,姥爷打猎回来,总会给带我几撮兔子毛,或是野鸡翎;最好的兔子毛是闪闪发亮的,纯白或纯黑的最好看,那会儿经常缠着小姨帮我订上扣子、珠子之类的东西做装饰,做好后再用个小别针别在衣服上,感觉拽极了,身后也经常跟一群丫头片子拿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跟我换,现在想来都觉得是美的;而野鸡翎就是野鸡的尾巴,公野鸡的最好,越长越漂亮,我经常学唱戏的那样把它们插在帽子上,真是威风极了……
要说姥爷口袋里最让我痴迷的,到今天都在回味的,是一种虫子。身体呈黄色,记忆中它是没有腿和脚的,就像蚕宝宝那样肉肉的,我都忘记了它是否有眼睛?只记得春夏之际,姥爷只要去地里,总会给我刨几只回来,其实我是不敢捉它的,痴迷它纯属是因为其味美。青砖砌成的灶台上,只需将它们围着火圈儿摆上,用家里的锅或盆一扣,要不了几分钟,香味变飘得满屋都是。烤熟后的小虫会变得金黄金黄的,再用刀把头和尾去掉,就可以享用了!几个弟弟妹妹看着我吃,往往都会离得我远远的,可能他们实在是不能理解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爱吃虫子的姐姐吧!只有姥爷会宠溺地看着我笑……
听妈妈说,姥爷其实是个苦孩子。十岁便没了爹娘,只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相依为命,少年艰辛可想而知,好在磨难没有磨去他的纯良,相反,却更坚毅了他的品格。不仅如此,岁月更是把姥爷锻造成了“能工巧匠”。从我记事起,姥爷家的门槛从早到晚,几乎未断过人,大多都是来求姥爷帮忙的,而我总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他:
铁匠铺里,封箱“呼呼”吹起的火苗,映红了姥爷刚毅的的脸庞,那“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仿佛是风里飘来的风铃……一阵汗雨飘下,溅起无数朵铁花,每当这时,我们几个孩子总是赶紧跑得远远的,然后再兴奋地跳着拍手,嘴里喊着:过年喽!过年喽!因为姥爷手艺好,方圆几十里用的的锄头、镰刀、菜刀等铁具几乎都出自姥爷手,当然还有我的小铁环,在和男孩子比赛玩“滚铁环”的游戏中,我总是常胜将军,每次胜利过后,他们都会不服气地对我嗤之以鼻:“哼!还不是你姥爷给你打造的“武器”好!”而我每每都会朝他们做鬼脸,吐舌头,顺便再拉一下仇恨:“有本事也让你姥爷给你弄个呀!”看着他们风一样地被气走,我们几个丫头片子总是乐得前俯后仰,“哈哈”地笑个不停……
石头“城”里,姥爷也是一把好手,从采石、选石到细琢,从锤子、钢钎到錾子,从石墩、石磨到石雕,大大小小坚硬的顽石,但凡过姥爷的手,都会变得生动起来……
房坡顶上,姥爷正在一板一眼地在贴着瓦片,那翻飞的青石,在他的手中像是舞动的精灵,不客气地说,除了有些必须合作才能完成的活儿外,姥爷一个人就可以修一座房子,从打地基,垒砖砌墙到挑梁,铺瓦,再到屋里铺砖、刮腻子、泥墙,姥爷样样都是师傅……
除了铁匠、石匠、泥瓦匠外,姥爷还有两项看家本领:打墓和杀猪。村里哪家要是有人过世了,哪家的猪要是养肥待宰了,必定会找到姥爷门上。记得小时候有一阵儿,我和一个孩子闹矛盾,他就纠集了几个小子,天天在路上等我,见我就喊:“杀猪的、杀猪的……”,为此我难过了好久,觉得特别丢脸,想不通姥爷会那么多干嘛还要去杀猪?现在想来,对于十岁就失去父母的他来说,有的挑吗?姥爷会的又有哪样不苦、不累?可多学一份手艺,就多一份生计呀!也正是靠着这众多的手艺,姥爷才养大了妈妈他们八个子女,在那个饱一顿饥一顿的年月里,妈妈他们兄弟姐妹八个从来没有因为温饱问题而犯难过。
姥爷少年孤苦却一生纯良,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命运对他的不公;从来没有因为世事的炎凉而放弃努力,他像一棵松,一棵成长于雪天的松,坚毅而挺拔,傲立于天地间……
今年四月清明前夕,姥爷坐在家门外的石头上,就那样好好的安详地走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泣不成声,现在想想,最后一次见姥爷还是去年八月,没想到那一见竟成永别……妈妈说,姥爷一生为家为子女们操劳,临了都舍不得累他们一下;妈妈还说,姥爷临走的前几天,还一直念叨我,让我疫情别出门,出门一定要戴口罩……
往事随风,记忆成河。萧红在《呼兰河传》结尾写道:“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读时不觉,现在想来,已是泪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