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呼兰河传》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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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评分】⭐️⭐️


书评

读此书前,我不懂萧红为什么会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中说道:“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我也不懂,为什么葛浩文去了呼兰河之后,回想起书中文字,能激动到热泪纵横。直到我翻开这部给我极大惊喜的“不同寻常”的小说之后,一切方才豁然开朗。

我希望当人们提到萧红的时候,不仅知道她是鲁迅先生的学生,不仅知道她是与“吕碧城、石评梅、张爱玲”齐名的民国四大才女,不仅知道她曾被誉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我更想读者们知道,她是萧红,那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萧红。

萧红一生坎坷,半生漂泊。她在艰难困险和颠沛流离中经历了三次婚恋和两次丧子。幸运的是,感情热烈,崇尚自由的她并没有因为自身的遭遇而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了才华。拥有极其强烈个人色彩的她,独立于那个年代的各种文学流派,也迥异于同时代的任何作家。她在《呼兰河传》中以自己的童年生活为引线,通过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描写和对过往故事的回顾,透过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迹小城,向我们展现出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人情百态,从而无情地揭露和鞭笞了封建陋习对当时社会的迫害和污染。读她的著作,最让人惊叹的是,萧红总是能以孩子天真无邪的视角和平淡无奇的叙事手法,将悲痛、荒凉和对时代的无力感写得如此令人震撼,写得如此痛彻心扉。正如她在书中所言“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本书的前半部分,向我们描绘出了呼兰河城的结构布局与风土人情。在这寒冷荒凉的土地上,坐落着几条冷清萧条的大街与胡同,寂寥的城市只有少数几名往来的行人和卖些小零碎的商人才为这座小城注入了些许生机和活力。这部分内容虽然透着荒凉、冷清,却也不乏风趣、诙谐的故事。比如:“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 再比如:“孩子们将麻花摸了个遍之后,却又退还给了卖麻花的,一位老太太看到被退的麻花油光泽亮的样子,便招呼她的孙子说这个麻花是最干净,最好吃的。熟不知,此麻花已经辗转他人的油黑脏手了。”类似这样的趣闻,还有一些,读来总是使我忍俊不禁。

同样惹人发笑的是,在这座小城中,有一个困扰人们已久的泥坑,很多猪、马、牛、羊都命丧于此。但奇怪的是,人们都知道这个泥坑的危害,却都总是各扫门前雪。看到了谁受泥坑的危害,便伸伸手帮个忙,没看到的,身受其害的人就只会成为别人三五而谈的新闻罢了。泥坑这个问题困扰着每个人,但又正因为它是每个人的难题,所以也就不再是难题了,只不过成为了单纯的环境现状而已。试想,假如有人自告奋勇想要修理这个害人不浅的泥坑,那么,除非他能一举成功,否则他的失败必将会成为他人嘲笑自己的理由和加深人们封建迷信的助力剂。这虽然与当地人们的愚昧不无关系,但这种责任分散现象却是人所共有的。今天的我们或许并不比当时的人们更有责任心,更懂得挺身而出。

全书的高潮,我认为便是小团圆媳妇的死。关于小团圆媳妇是如何被婆婆和叔公折磨、蹂躏,又是怎样通过邻里乡亲袖手旁观的推波助澜,从而酿成惨剧的,这里不再赘述,相信读过本书的读者都会对那段文字记忆犹新,那惨烈的场景,让人不忍重提。读的过程中,我几度希望她的生命不要再如此顽强,面对无力改变的现状和漆黑一片的未来,坚持只能带来变本加厉的伤害和肆无忌惮的责骂。

鲁迅先生曾说:“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小团圆媳妇那花季般的生命,活生生的被无知愚昧、冷酷残忍的人们残害至死。她的死,可悲之处在于它是典型的封建社会女性所面临的悲哀,甚至是那个时代部分女性的宿命。小小年纪还未曾感受到世界的美好和人生的幸福,就要在成为别人家童养媳的日子中,不断忍受着新的家庭成员对自己的辱骂和责罚。让我们极其简单地重读一下,人们那些矛盾的行为吧,看看折磨一个花季少女是如何成为人们消遣娱乐的节目的。“小团圆媳妇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现在她的生命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小团圆媳妇怕羞不肯脱下衣裳来,她婆婆喊着口令给她撕下来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感觉了,婆婆反而替她着想了。”这一幕幕痛人心扉的惨剧,看的最清楚的居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笑的是,这种夹杂人性黑暗的事情往往看的最透彻的也都是孩子;可惜的是,心地善良的她虽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可却没有能力挽回悲剧的发生。

我想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并非是真正歹毒的人,她只是用固化的封建传统思想和礼教约束着自己,管束着自己的儿媳。伤人最深之人,往往都是被伤之人。我不知道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是出于报复过去自己也曾受到的那些折磨的心态,还是出于认为这些伤害是理所当然,再平常不过的心态。当然,这两者都很让人心惊,但相较前者而言,更让人感到害怕的则是后者。出于报复过去的心态或许还有因为仁慈或软弱而决定放弃这种行为的可能,但如果是认为儿媳理应受到如此摧残,并坚信这是一种延续已久的传统的话,那这种行为便会成为一种传承,成为一种固化的思维代代传递,使得每一代女性都要在被迫害和迫害之中完成自己的使命,仿佛受人折磨和变本加厉折磨别人便是身为女性的宿命。 对于小团圆媳妇如何受人摧残的,萧红着笔不少,但真正到了小团圆媳妇如何死去的地方,她却又一笔代过,毫不拖泥带水。这段描写没有一丝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悲痛,但说者淡若清风,听者却如闻惊雷。

除了小团圆媳妇外,小说还重点描写了另外两个人,一位是有二伯,另一位是冯歪嘴子。有二伯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看法。虽然身处被践踏蹂躏的卑微地位,却又喜欢听别人对他阿谀奉承。浑浑噩噩活了大半生,却自认为过的潇潇洒洒。生活在这个时代中,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却又不值得可怜。

冯歪嘴子在本书中是个独特的人物,他敢于打破封建传统的规矩,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他努力握紧自己的命运,接受着现实对他的打击,绝望没有压垮这个坚强的汉子,任凭众人如何奚落,他都不卑不亢的忍受着。对于命运的不公,他没有抱怨;对于众人的嘲笑,他也没有低头,坚强的他选择独自一人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他超脱于他所身处的环境,很难能想到冯歪嘴子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此乐观、平静的活着。他的那股敢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生命力和对于世道炎凉的不屈态度,正是那个昏暗腐朽的时代所急需的光亮。

这个小镇是如此的枯燥、寂寞,人们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需要依靠别人的不幸和散播的谣言来作为消遣,否则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面对这平淡无望的人生,便只会像闻一多的死水那般,激不起一丝涟漪。这时代的泥坑,人人都看到了它的存在与危害,却又没有人想要去填满它。对于身处时代旋涡中的人们而言:其选择不外乎有以下几种:要不像小团圆媳妇那般,受尽欺凌,伤痕累累;要不就像有二伯那样,以阿Q精神进行自我催眠;再者便像冯歪嘴子那样,虽不畏惧现实的捉弄,却也只是选择默默地忍受着遭遇到的一切。

家境殷实的萧红,有着与他们不同的命运,至少她还有属于她的一片后花园。后花园是萧红的避风港,在这里,她可以不用再去体味世态炎凉,见证人情冷暖;在这里,他可以无拘无束,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童年。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重拾小孩子本应享受的童趣和欢乐,原本灰暗的童年也因为与祖父在后花园的欢快时光,才多少能感受到本应享有的快乐与阳光。但又有谁知道,其实这座后花园带给萧红更多的却是荒凉和寂寞。就像她在书中所写的那样:“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以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貌似平淡的叙述,力透纸背的表达出了自己对于当时社会的批判和嘲笑,如泣如诉的笔调,写尽了人的无情与悲哀,这便是那个时代的悲歌。透过文字,我们能深切体会到那种亲眼目睹,却又无法抵抗的无力感,那种受人轻蔑、汲汲营营地苟活所传递给人们的那种沁人心脾的悲凉。萧红的文字不比鲁迅先生那般辛辣,透骨,但却能以独特的委婉、凄凉,在低声絮语中向我们缓缓展开带有那座边远小城容貌的丑陋画卷。人性的冷漠、社会的愚昧和时代的悲哀,让人一览无余。一本《呼兰河传》不仅是关于当时呼兰河城生活片段的汇集,更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时代缩影。

茅盾评价此书为:“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他对于书中乡民的评价是“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国家的封闭保守,人民的贫穷落后,结合几千年流传而来的不良陋习,最终造就出了这样一群可怜可恨,可悲可叹的底层人民,他们精神匮乏,不懂怜悯,朴实单纯却又蒙昧无知,在一幕幕惨剧面前兴致勃勃的充当着看客,无声的扮演好帮凶这个角色。如果用一个字形容这群人,那便是“愚”。

萧红在全书最后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呼兰河这个地方,随她成长,伴她蜕变,那些不曾被岁月冲刷的锈迹斑斑,断壁残垣的往事,便是她不可磨灭,永生铭记的回忆。


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

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嬲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官冯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自害的意思,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觉得可恨而又可怜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花了五十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那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那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这老胡家的婆婆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必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着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就长得那么高”也是不合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坚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带哭连喊,说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以当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跳神,各种偏方),而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而结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名为十四岁其实不过十二,可实在长得比普通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生“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 呼兰河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么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眩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笞他们,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下等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份,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官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魇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一九四〇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根由,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又拘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份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正文

【我的书评】
萧红的文字感觉很朴实无华,带着股浓浓的生活气息,而且她观察生活真的好细致呀,描写冰雪严寒时候的一系列场景真的让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寒意从后背升起。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上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是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锅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黏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 ;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样地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苞米大芸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那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那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那个是苗,那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那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子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子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每当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那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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