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记
一
二零二二年,六月初九
凌晨六点,天亮得很早,来得很快。在窗外生长着一颗苍劲的榕树,看得见的,看不见地蛀虫在啃咬它,但并不会轻易地妨碍它郁郁葱葱。在最下角的边上,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它干涩,老态,摇摇欲坠。
今天,来的是第一位客人。
干扁的敲门声爬进我的耳朵里。我给客人开了门,我看到了她。
她像是一座行将就木的老桥。
客人头上戴着一顶非常老式的帽子。它十分老旧泛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物品。走进房间,她才慢慢吞吞地把她的帽子从头上儿摘下,很细心的爱护在手心里。这只帽子看起来很久都没有戴过了。它虽然很苍白,但它十分干净。我想,它应该是她在年轻少女时收到的很宝贵的礼物吧!
“请坐!”我给她递过一张简单的小凳
她看着这张其实很简陋的的小凳,好一会儿......
我以为她是觉得它太过潦草。其实,是我想错了。
“十分抱歉,这里很简单。”我感到很内疚。
客人听到过后,接过我手中的小凳,轻轻稳稳的坐下去:并没有,我活了八十几岁,活的很久,看过很多复杂的东西,我更喜欢你这里,它很简单。
我给她递过一杯放凉的开水。
“谢谢!”她很有礼貌。双手捧起水杯很迟钝的喝了几口。看得出来,她很虚浮,此刻十分需要这杯水!喝过了水,她看了一转房间,再看看身子下的那张小凳,对我说:你的房间很好,小凳也很结实,它很安稳。
我同她讲起这间房。
其实,在我来之前,很多都早已存在。包括那张小木凳。它应该是上一位主人亲手做的,只不过并没有带走它,把它留在了这里。尽管那位主人的手艺并没有那样的好,它的腿脚,身子都有些歪歪斜斜,它的主人还为它柱了几只拐杖,模样并不美,但它切实牢靠。我猜那位主人应该是个女人。墙上覆有不少贴画,窗帘上的图案也美丽有趣,图画唯美又俏皮。应该是一位跳脱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在床头上方的那张贴画,它与众不同,是一张男女合式的贴画。让我无尽臆想是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挤在了这间房里。我忍不住去怀疑。
客人对我的怀疑应当是认同的,她是一个极富有经验的女人:没关系的啦!在我看来,不论如何一对男女挤在了一间房里,早已变成了一个人。我们要做的应该是祝福他们。客人语声平和,是一位善良的女人。
她又看了一转,房间半明半暗。她终于摘下了从见面时就戴着的墨镜,在刚开始时,我就感到突兀的地方,那是一支很时尚的墨镜。
“这是外孙女给我买的眼镜,我的一只眼睛死掉了,受不住强烈的光。”客人把眼镜叠好,放在胸前的兜里。
直到现在,客人才算清晰明白的印在我的眼里。她那泛白的头发,像结了霜的枯草,乱糟糟地,脸庞上堆满了黑色素,陷起一道道沟壑,深深浅浅,嘴角早已收拢,像一座火山口。她半点也不滋润。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年轻的女人了。那时候的她美丽,动人。现在,只剩下备受摧残的容貌。”
她眼珠深陷,像一支堆满蜡的烛火,泛白。
她跟我讲。
在去年她遭受了一场大病,她很痛苦。家人带着她看了很多医院,但都没能拯救她的痛苦。在医院里,许久未见的亲人都来看望她。她觉得很幸福了,亲人都疼她,还有人惦记着她。客人说:很足够了。
但她还在病痛中,忍受着痛苦。
那天,她同样对最小的外孙说了同样的话。
客人对我说过,她的外孙跟我一般大,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对我年纪的了解。一个满身都是苦难的老人,又剩下多少看不明白的呢?
在病床上,她说自己坐得很直。跟现在一样,在我面前,可是她的背实在是太重了。
那天,是她最小的儿子在守护着她,同样是她最小的外孙来看望她的日子。他们同坐在病床边的长凳上。小外孙带来的水果放在她干瘦如柴的腿边。在那个时候,她半点胃口都没有,一天吃不下两口饭。可是,那是惦念她的亲人带来的,她没有浪费,强忍着痛苦,尽力的全部吃下,浑浊的眼泪滑落她的下巴,咬透衣布。她吃得生疼,疼痛让眼睛难以忍受。她说都很好吃。干裂的手心不停地擦拭着最后的泪痕。
她撒着最大的谎。
丧气的话,她的小儿子听了很多遍,那天她的小外孙来看望她,她同样在说:
让我死罢!我已经八十岁了,我遭受过了太多的苦难。小时吃不饱肚,穿不暖身,没上过学,不识过字,地不敢乱种,话也不敢乱说,甚至不敢想。后来,我结婚了,有了丈夫,有了儿女子孙,已经够了。你们就是我最大最好的礼物。
得了好处上天就要罚人。这么多年的苦难我都受了过来,对我来说,这都比不上我得到的好处。可是现在,这次的惩罚让我很受折磨,这是我最大的苦难了。让我死罢,我已经老了!
听到这里,我并不知道该说些怎样安慰的话,我知道她的小儿子,小外孙同样不知道说点什么能让她好受些的话。是啊!这是她一个人的生命黄昏的日子,只有她一个人受着。既然如此,更不应该苛求阻止这样一位风烛老人去说那样的话。
“能给我一支烟吗?”客人看着我床头的一包香烟,请求问我。我把一旁的桌子拉到我们面前,直到现在,我们才有了相对而坐的模样。我拿过床头的烟和火,递给她:能行吗?
“我想没事的。”浓稠的白烟吸进肺里,突出一道秩序的青烟。看得出来,烟抽得十分老道,她很享受这支只有八点四厘米的香烟。
中间,她呛了一口,看来她真的很久没有去碰过了:在我年轻时,就开始抽烟,还有喝酒,只不过从去年开始,我就断掉了这一切。一直吸到卷起的烟草尽头处,她才把余烬熄灭在如山的烟灰缸里:再来你这里之前,我去看了我的亲妹妹,和她见了一面,她同样很老了。我们哭得说不上话。在我的娘家,妹妹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也是妹妹最后的亲人。
“今天从家里过来,花了我很大一番力气。”
非常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没关系的。好了,我要走了。”
我起身给她开了门。在我身后,她重新戴上她宝贵的帽子,还有那支很时尚的墨镜。我跟着她跨出房门,被她叫了停:不用送了,剩下的路,是我最后的归途,只有我才能走到那里,我得自己走。
她的身影轻轻悄悄地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拐角处,一切和开始同样安静。
孩童总忍不住去哭,中年人不敢去哭,倘若一位老人去哭,那也就来到了尽头。
二
早晨七点,窗外淅淅沥沥。稀疏的雨点轻柔地从天空自由的飘落下来,落在大地上,枝叶上,衣布上,发丝上,落在四处。一切都很美妙。一珠透明的飞雨浸落在我的脸庞上,刹那转瞬间,我掠到了新的世界,那是无色无状地轻柔的世界,我的身心,我的灵魂都在那儿。我全身的衣物早已不见。赤身裸体。我化在其中,散成亿万千个瞧不见的分子,我融在其中,在世界游溺,我荡到了那个世界的任意处,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获得了自由。
二零二二年,七月十四日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咚、咚、咚,在手指关节与门之间有力的碰撞声响起。
我看到今天的客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我给他递过凳子。
他看起来很清瘦。一身穿着显得格外宽大,皮肤应该是在太阳底下长期的暴晒过,肤色黝黑发亮,指节清晰可分,手腕上凸起的青筋条条分明。右手的大拇指的指甲盖上受过伤,早已干涸的血液染成了黑色。他很有力量。
“时间过得很快,再要两年,我就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客人直入主题,是一个直接爽快的男人。
我给他递过一杯水:人都会老,不是吗?
“是啊!时间长河在流逝,我们只是那一朵朵短暂波动的水花。人都会老去,这是时间的本质,我不去考虑它,我在做我该做的事,这是人生的本质。”
他抬起手中的水杯,一饮而尽。
在二十多年前我结了婚,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是一个人,后来,我有了孩子,是两个儿子,我有了家。在那之后,命运就给我拷上了枷锁,这套枷锁真是牢靠,一把套住我几十年。不过很奇妙,我并不讨厌这种禁锢,相反的,我很喜欢它,我在做好它,尽我最大的努力。他是我的灵魂系之。
客人说得大笑起来,根本没有什么能够藏得住这种响亮。
“看得出来,你很开心,在这件事上。”我望着他。
他笑得更灿烂,他的牙好像被磕碎了几个小口:“是的。这是我最自豪的事了,将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恭喜你!
谢谢!你也会找到那么一件事的。
一九七四年,我出生了。在那个年代,一切都还很困难。我本可以让以后的日子不再是困难的,但我并没有做到。一九七七十月二十一日,恢复高考,这是中国伟大的政治决策。在那时,在中国穷困的农村里,还不能够很快地给人们带来觉悟,人们还在担忧的是如何吃得饱这件事,这个觉悟要花上很久的时间,才能给农村的人们带来觉醒。
十五岁时,我同很多人一样。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年轻人都没有觉悟,还处于麻木和迟钝当中。在我年轻时,伐过山林,烧过砖瓦,当过木匠,干过很多事。我们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因为很多人都跟我们自己一样。
好景不长。我已经结婚了,靠着力气,并没有挣到什么钱财,盖房用的柱是我和父亲一根一根地从山里扛回来的,板是我们用长锯一张一张地拉出来的,不够的钱得向家里的叔伯去借,甚至于向孩子的舅妈讨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借过钱。我暗自发誓,我再也不会向谁伸手借半分钱,半分都不借。
他说得坚定又平静,眼里泛着星光,一个如此拥有力量的人,他的自尊心是如此脆弱,如此强烈。
“祝贺你,我想你一定是已经做到了。”我尊敬他的决心。
“是的,我做到了!”
我的两个儿子很快就长大。我和妻子清楚的发现,光靠着种在田地里的稻子,并不能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我们的困难很快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了。
和当时参加高考的人不一样,他们有了安稳的工作,有了丰富的知识,有了广阔的眼界,有了充实的物质。他们的孩子可以无忧的上学,站在更高的台阶。
我不愿让我的孩子步上我的后尘。知识才是解决困境的力量。
离开家乡的那天清晨,整片天空都是灰麻麻的。我们俩的孩子还在睡梦中。外公,外婆照顾起了孩子。妻子满脸苦泪,从我们结婚起,他都没有哭泣过,留下的只有咸辣的汗水。她伤心极了,她常常想起儿子,儿子是她的两块心头肉,眼睛也因此落下病根。
我们这么多年来,跨过很多的城市。在几十米的高空工作,顶着天底下最毒辣的太阳,在底下几层的室内里工作,那里漆黑昏暗,有着天底下最贪婪的蚊虫。
我又给他倒上一杯水,自己也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我知道他们的决心并没有任何的改变,如他们流的汗一样多,从未断过......
现在,我的孩子参加了高考,上了大学,有了一切最好的基础,他们俩兄弟都在考工作,我很开心。我的孩子觉悟比我高,醒悟的也比我快。只要他们带着这种觉悟,一切困难都不是坚不可摧,一切都不会太远,一切就都有了希望。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很快!
很多人都说我们俩太苦太累,该歇一歇了,松下一口气,让孩子自己走。
他又喝了一大口凉水。我能清晰地听得见他喉结上提的声音,他说:这算什么道理呢?我恨不得把全天底下最好的都给我的孩子,这是根深蒂固的。让他们俩每晚都能有安稳,香甜的睡梦。我不愿让孩子再遭受过我遭受的苦难了。
直到现在,还是存在很多的年轻人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早早离开学校,不把知识当一回事儿,他们当中还会有绝绝大多数人会走上几十年前我们走过的老路,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实啊!
让我有些担忧的是我的小儿子。大儿子有着必做的决心,他会和我商量着很多事,很多想法,他一定会考上的。我的小儿子,有些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可以说上很多的话,比我多得多。只是他好像心事重重,揣怀着很多事,这些秘密占据着他所有的心思,让他把什么事情都抛到一边,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人心里到底会在想些什么呢?是我的好奇所在:“你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吗?”
我问过很多次,他在想些什么呢?我的小儿子紧皱眉头,他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讲的明白。我叫儿子先去考工作,安稳的生活才能更好地思考他的问题。对于我的话,他虽然不是很上心,可能我的小儿子并不认同我的方法是对的。不过他已经答应我了。
客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他向我说:“那是一个谜,只有我的儿子才能解开,那是为他而生的。”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谜,或早或晚,都在等着我们去解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回答它们为何,它们为我们而生。
“我有了家庭,妻子,孩子,有了一切。我所受的苦难货真价实。不过我不慌张了,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春天不会太远的。”
到那时,回到家乡,重新种上那荒废了几十年的几块田地。早上去看我那生长在田里的稻子,一天天的变黄,金灿灿的,一层一层,一片一片。风一吹,那稻穗真的很美。我的妻子就在菜园里看顾她的瓜果蔬菜,她喜欢她那花红叶绿的菜园。在黄昏下,带上钓中的鱼儿回家,和妻子的香蔬,做上一道可口的菜肴,享受着静谧的夜晚。
“对了。”客人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以拳击掌,他眼里洋溢着惊喜和期待:在不农忙时,我还可以去看看在年轻时我亲手种下的那宝贵的树,在高高的山上,二十几年了,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又高又壮,一路生长蔓延到了山顶......
客人看了一眼窗边的阳光:“天放晴了,我得走了。”
早晨的浓雾被朝阳驱散,视野所致,一片坦途。
“祝贺你,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我对客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谢谢!”
客人自己开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那条窄小漆黑的楼道里,他的脚步沉稳有力,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三
“喂,你好!”
你好!
“可以下楼帮帮我吗?”
请等一下,好吗?我这就来。
“谢谢!”客人在楼下与我通了电话。
二零二二年,八月廿二
背着我的客人走上五楼,我放下客人的轮椅,把她放坐在床上......
“很累吧!”客人投以关切问候的目光。
“没有花上什么大力气,不碍事的。”在我看来,用上那么点子力气,就可以听到一个人独有的故事,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客人生了一双很动人的桃花眼,满满好奇的问我:看到我的这副模样,你好像并不是有多么惊讶?
“很抱歉,对于你的模样,我很惋惜。不过人生百态,一切遭遇都是真实存在的。”
确切地说,一切未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包括已经发生的,看似可以改变,实际上是无法改变的。
她连连摆头又摆手:“不,不,不,你也不用为我惋惜。我是我的。看过你的住所,满足了我的好奇,干净简单。我们去街上转转吧!很抱歉,又得让你背我走上一遭了。”
“不会。”背着客人又走过这一道楼梯。在楼下我把客人放回她的轮椅上,她俩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
小巷子里,枝桠上的树叶已经开始在悄然得变换面容,显露出斑斑点点的黄色儿。从四处的巷子头吹来沁人心脾的微微的清风,安抚着全身,紧绷的心得到宽恕,一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四季轮转,我们身处秋日。高悬的太阳不再是那么暴躁,天气缓缓温柔地沉静下来.......
走到巷子尽头,眼前是一条很疾驰的下坡路。
“刚刚你上到这里时,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吧?”我总是很大意。
客人抿嘴轻轻的笑起来。她的卧蚕清楚动人,她的眼睛太撩人。我很想拥有那么一双充满涟漪的眼睛。
“没有呢!我遇到了很好的人呐!是在这附近上小学的小朋友,他们说已经读到六年级啦!在我的身后他们帮忙推着轮椅,迸发着富有生命的力量。真是几个热心肠的小朋友。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了他们吃了零食,祝愿他们仨,在学校里开心快乐吧!”
我们来到了大街上.......
我去过很多地方,都很美。比如富士山,在那里,感受它的孤寂。还有呼伦贝尔大草原,骑上烈马,驰骋在它的辽阔上。我还去过天空之境,在云端上,我飞到了天堂。还有很多地方,它们都妙不可言,一切都很有趣。
还有,我登上了世界最高峰——八千八百四十八米的珠穆朗玛峰。我跟上一支很强大的队伍,他们是力量的化身。我们在山脚出发,遇上了很多困境,我忍不住想停下来,退回山脚,还好有他们,他们充满毅力,散发着不可断绝的活力。
高原反应让我的心脏张乱了分寸。稀薄的氧气,不足以带给我正常呼吸,身上的氧气瓶也是解救不了我。这一切都很困难,使我目眩头晕,心脏紧绷,也可也不能放松,是他们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我们在困难中前行......
终于,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足够的力气,不泄的勇气,登上了最巅峰。站在那里,脚下的一切尽俯瞰在眼中,直至目光穷尽,尽成一条弧线。最后的日子里,我带回了日照金山,带回了一切。
每去过一个地方,我都会拍上很多的照片,已经有了快上万张,我把它们都带回来,放在我的卧室里。
她跟我讲起这些时,脸上洋溢着轻快的气息,像柔软的春水。
在一年前,车祸找上了我。躺在病床上,我以为我完了。我的天空乌云密布,转瞬间暴雨倾泄,这场雨实在是太猛烈了,根本看不到丁点的路。医生要给我上药就上药,要给我输液就输液,直到麻木。妈妈要给我喂饭就喂饭,要带我去行方便就去行方便。我入行尸走肉......
街上的人你拥我挤,谁也不看谁。
有一天,躲在窗边病床上的我,被初升的朝阳打在脸颊上,让麻木的我有了丁点的反应,我尽力扭过头去看那一缕光。我往出窗外,看到了正在升起的朝阳。我在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次朝阳。
在那天里,在病床上,我第一次真正的直视朝阳。我忍不住去看,我想起了我的相机,可是它已经毁掉了。我只能看着它,我散乱的瞳孔汇成一个光点。我的热泪忍不住溢满眼眶。
我一直看着它,因为它实在太光亮啦......
那天我拨开了孤岛上的迷雾,纵身一跃,我回到了世界上。
三个月前,我装上了假肢,坐上了轮椅,出院了。
“咔!”
她拿起挂在轮椅上的相机,拍下了眼前的一刻。
街上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前行,一切都是常态。她朝着正在卖早餐的老人按下快门。街边的早晨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推着卖早点 的小车,带上一两张简单的桌子和五六只轻巧的凳子,供客人们停下身影安稳的吃上一个早餐。有的人们赶着时间,拿起买到的早点就边走边吃,他们脚步匆匆。有打理城市的工人,还有载客疾驰的飞车......
这一切都在她手上永存下来。
“现在,我还在行走,这张轮椅很适合我,它成全了我,我成就了它。我还买了新的相机,我很喜欢它。我还在不停的拍照。我忽然明白,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一定要去特别出众的地方拍照吗?不是的,它们很美,但美的不止它们。在街上,在人群中,生活同样美。高楼,旧屋,我可以拍呀!孤树和群山,我也可以拍。天上的白云,低空的飞鸟,暗夜的群星,孤寂的白月,都可以。向前身行的人们,厨房里的爸爸妈妈,甚至是我自己啊!”
她扭过头来,手里握着她的相机,微笑着对我说:世界的本质,生活的真相不就是这样的吗?是我们非要把它想得太繁复了,生命被我们拧成了一团乱麻。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应该真实得简简单单。
她实在太美了。像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溪,透澈干净,轻快悦耳!
“你说是吗?”
我很仰慕她,忍不住随着她的美好跳动:是的
“我给你拍张照吧!”她期待我的回复。
“好啊!谢谢你啦!”我小跑到一树风吹阵阵波涛的银杏下。尽管我很糟糕,但我始终自觉在她眼中我很美。
她拾起手中的相机,很专一又很随意:“咔!”
那一瞬间,我化身为美永恒在她眼底。
我推着她继步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走了很远,走了很久......
在路边上,叫了一辆车,我们坐在前面,轮椅安静的躺在后方,我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的小区里我们下了车。
“好啦!就送到这儿吧!这片小区我常会来走走,看着邻居下棋,拉家常。闭着眼我都不害怕。你送我到这里,我很开心啦!”
她报以真心的感谢我。小路的那头迎面走来一对挽着手的老人,她笑着打招呼......
“没事的,我送你上去。”对我来说,她独具魅力。
“那就谢谢你了。”她没有再推辞。
“没关系呢!”
我推着她坐上电梯......她掏出胸口上佩戴的钥匙开了门,热情的邀请我进屋。
“还得麻烦你倒上两杯水呢!”她笑得很大方,半点也不吝啬。
“没事。”我走过去倒了两杯水,递给她,她又送回一杯放在我手里:“喝水吧!”可能是她有点不好意思,狡黠的偷笑。喝过一小口,她把水杯放下,推着轮椅走进房间,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那间房应该是她的。大概过了八九分钟的样子,她就推着轮椅出来了,在她的腿上摞着一叠很厚的相片:“我选了一百零九张照片,我很喜欢,送给你了,当做一份礼物,希望你也喜欢!”
我一张一张的看过,她拍的照片很美:谢谢你的礼物,我十分喜欢!
“还有,今天给你的小屋和你拍的照片,只能下次送给你了。不过下次见面时,我将双脚真实的踩在大地上,亲自给你送来啦!”她带着希望和我说。
恭喜你,获得了新生,我很期待下次的见面,我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微笑的望着我:“我们拥抱一个吧!”我站起身来,回应她:“好!”
我俯下身子去和她相拥,她的话像童铃一般振入我的心房:谢谢!是的,我获得了新生,我才三十岁,我在好好的活!
我关上了门,我们没有挥手相送,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短暂的分别,我们将会再见。
我坐着带有短暂地带有失重感的电梯离开了。
神性,人性
二零二二年,九月初七
秋分已过。枝头上的老黄叶,它们的心在松动,要不了多久,就得离开它们的世界。东,西,南,北,大风一起,它们漫天飞舞,飘荡到远方,直至落地,消亡。
孤寂的秃树啊!就没有任何依靠可以寄托。它们很快就要独御寒冬了......
正午十二点。
我给她开了门,刚看到她时,我以为她不止要说些什么,还要帮我驱鬼辟邪。
她穿着一身道袍,干净朴素,我以为她是道观里的道姑,手里又把这一串佛珠,像一个寺庙里的尼姑,见光就亮锃锃的。她真奇怪!
她看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看来我没有迟到,幸好!”
我并没有和她约定分明在什么时间相见。
她盘腿坐了下来。
“有凳子呢!”我给她递过小凳。
她拒绝了我的举动,盘坐得堂堂正正:不用了,我得打坐。
地上不太干净。
“不重要了。”
目前为止,她像一个机器人,呆板,冰冷。
我犯了一种病。大医院,小医院都说:治不了,救不活的,只能等死。有人叫我去寻找民间中医,我把胃吃成铜皮铁骨。后来,我又去找偏方,把自己弄得遍身怪味,半红半绿。
道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身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像一座冰山,万年不化。
“我很绝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没有什么能够救得了我的命。”
众所周知,人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会惊慌失措,在无力面对已知的恐惧时,会无尽绝望。
有一个老人对我说:去请求神的帮助吧!神会指引你,解救你。
我信了他的话。
一年前开始,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北边山头上的道观里求神,下午时分又跑到西边山头的寺庙里拜佛。日复一日,我都在口颂真经。在那里面,他们都说:心诚则灵,神佛会听到的。在神佛像前,我跪求在蒲团上,虔诚祈祷:神呐!看一眼人间大地吧,您的孩子在遭受苦难啊!
我认为神已经看到了我。在天上,神分下一缕心思住在我心头上。神为什么不和我搭话呢?可能神得持有神性,也可能神是在考验我的心诚意实真不真切。就这样,我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渴求神认同我的真心诚意,解救我。
我开始不杀生,吃得清淡,久而久之,无色无味......
她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看不到任何波动。她说每天她都会去念道经,诵佛经。开始之时,她在道观,在寺庙,自顾自地念,连那些道长,和尚都听不明白她在念什么,只要她每天都去,他们也不去管她。后来,她觉得是自己的诚意不够,神等得起,但她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在家里也念,客厅的桌,卧室的桌,摆满了道书,佛经,供奉着神佛众像。每天每晚都在烧香,一片烟雾缭绕,她认为自己快要临近神的居所了。
家人们却说她魔障了,不知听信了谁的鬼话不知药物,不愿治疗,居然跑到山上去信神佛,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她大怒,把家人都赶出门去,屋里只剩下她和将要会面的神。
其实,她明白家人都爱她。只不过她和神很快就要相见了,这是让她活下去的唯一的机会,等神救了她,家人就能回来了。爱才能延续下去。“他们每天都给我送上新鲜的生肉和蔬菜。我已经吃素食了,都被我拿去供奉神去了,每天都这样。”她一如既往的冰冷,或许真是她说的那样:快要见到她的神了吧!但愿如此!
在她手里的佛珠,一直轮转着,被她摩萨在手中,一刻不停。“后来,五月初五。我好像听见了神的话,神在心里对我说:你的虔诚太过冷血,过于虚假。神的话使我迷途知返。初六,我把家人们接回了家。经书,神佛像都被我放在房间里,一个人供奉着。”
在昨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你。我觉得这是神的指引,你能和神对话。帮我求求情,让我早日和神相见,你一定可以的吧,对吗?神的使者。
我觉得有些荒诞,这可真是人力不可企及的啊!但我不愿让她心灰意冷:“那我试一试吧!”
她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远离人世。我闭上眼,良久,才睁开眼对她说:我想,神已经听到了你的请求,请耐心等待吧!
“要多久呢?”她有些焦急,脸色苍白,气色不太好。
她很可怜。我对她说:“神说你不必焦虑,神让你耐心等待。我想不会太久的,你宽心等待神的降临吧!”
她如释重负。好半天,抬起手看了表上的指针:“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家沐浴,赶去时庙里拜佛。”
最后,我对她说:且放宽心,慢走。
她笑了:“谢谢你!神的使者,神将永远庇护你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不知道下一次是多久,又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走了,她的身影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城外的远山上,在寺庙里。
有些时候,我有一点像她。其实我从未见过神,我也不信神,只不过在某些时刻,我需要罢了......
白日情人
一
二零二二年,十月十四
寒冬已降。
大地冷冽无声。
我早已套上臃肿的笨大衣,助我度过漫长的冬日。相比炎夏,我更喜欢寒冬,冷也罢!
今天来了一个人,她霸道无比。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对手,就这样,她毫不留情的夺走了我的小屋,侵占了我的所有。
嘭!嘭!嘭!这是以手心发出的撞击,这种敲门声让我不禁心虚,她像查房的管事一样。我生出莫名的直觉——我的一切将要被知晓......
嘿!你好啊!有没有惊喜?我来啦,看到我你开心吗?不开心也要开心呐!因为我来了,哈哈......她嘴里叮叮当当个不停。
我越发心虚。我想,可能我的直觉是对的:我将赤身裸体的被公诸于一个世界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红还是绿:这是我家!
“我知道呀!啊哈哈,这是你家,你是我的。”她笑得直捂肚子。泪花洒出眼眶,她也不去管,任它自由地躺在她的脸庞上。
她越是这样,我愈心虚,于是和她争辩:你简直胡说八道,蛮不讲理。
我大乱分寸,她一眼就瞧得出来:“哈哈,嘿!小男孩,你的脸都红啦!”
我故起惊疑,眼观四处,顺带不露声色的偷看了她一眼。我只能小声怒斥:在哪呢?没看着,再说了,脸红才是本人的真心所在。
她简直是个探案的能手:“噗呲!你也太可爱啦!连撒谎都不会。那么让我瞧瞧你的真心所在。”
她可真大方,我们好似贴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她微弱的香息。在我的眼里,她似世界,她看着我的眼睛,全是她!
这样的一瞬,我从未有过。
她的脸颊上渐起红晕,也有一点面红耳赤:“好啦!你就这样一副怒不可遏的欢迎你的客人吗?”看到这些,我心里得意洋洋:是你不讲道理,我可没有。请坐吧!
“好,谢谢!”她总算还有些正经。
“你知道什么是爱人吗?”她问我。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面前,都不用开战了,有很多事情我尚且不懂,她一眼就看穿我的薄弱,简直是我的毕生大敌。不过我是不会缴械投降的,做个顺从的俘虏,向来会得到很多的优待。胜者会对他们讲:你们啊!是最明事儿的人,将会得到我们的宽恕,成为我们的子民。而我总是幻想,或许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她们拷上了我的手脚,让我行动受限,妄图使我不敢怒,不敢言。我总是战败,被她们关进暗无天日的大牢里,那间房冰冷冷的,在那里我无比炽热。她们嘴角大开,吞个半边天,审问我:“做不做顺民呢?”
血淋淋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吾身,打得我皮开肉绽,沾着我的鲜血,鞭子变得乌黑油亮。我浑身滚烫,大咬牙关:来吧,犹有何惧!
她们把我押上断头台,吾心狂跳,对于这种战争,被砍头竟然成为我最伟大的成就。他们在台下的顺民大怒:砍了他的头颅!砍了他的头颅!大刀坠落,我人头落地,热血飞溅,在刀上,刑台上,在那些胜利者和她们的顺民的脸上......
或许我还是个自受虐狂吧!
我在无尽深渊,我不想再做悲观受虐者。
她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她是最温柔的敌人,她会解救我的。我飘荡万里的思绪落在她心上,我得从她心里获得解救,那不是以投降的方式,而且需要时间......
“我当然知道!”我坐得笔直,以此来增添我的勇气。她安静的望着我,这一次她没有逗弄我。
在我老妈年轻时,中了我老爸的邪。居然被我老爸用一支五块钱的钢笔给定住了心。我老爸对她说:这只钢笔可以浸透古今,贯穿星空银河,漫天白云,人间草木,跳跃在宇宙之上,没有它写不出来的事物。就这样老妈信以为真,嫁给了老爸,这才有了我,有了他们的宝贝女儿。
她欢呼起来:“后来啊!老妈常对我说,她就是个笨蛋,鬼迷心窍的信了老爸的大话。对于我老爸,老妈说他就是个榆木疙瘩,当初骗她的话,估计是花完了一辈子的诗意。”
在我十八岁那年,老妈就常常跑进我房间跟我一起睡。她老是叫我脱下衣裳,把我看个遍,摸摸我的胸脯,捏捏我的屁股,嘴上嘟囔着以后不知道要便宜那个小王八蛋了。那时候我面红耳赤,跳到床头上叉腰指手,审判我妈:“大胆,你是我老妈,你胆敢如此。”其实对于老妈这样的举动,我半点不怪她啦,谁让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呢!
老妈听到我义愤填膺,怒喝她的模样,不慌不忙的躺在床上: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呢!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好生瞧你啦!
“宝贝女儿呀!你十八岁啦。有没有交男朋友,谈对象呢?在学校有没有恋爱呢?”
她就是个好奇宝宝,我被问得心脏扑腾腾地:妈,你说什么呢?
老妈怪嗔的看了我一眼:你跟老妈透个底,好让老妈知道呀!
“没有啊,你的宝贝女儿才十八岁!”
十八岁怎么啦?十八岁就到了恋爱的年纪了。当年你妈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被你爸骗啦!大热的夏天带我往山上跑,冬天,拉我下河抓虾。现在想想,真是上了你老爸的大当,不过真是有趣。
我问起老妈:“那你怎么还跟老爸呢?怎么不离婚呢?”老妈对我惊见骇问的问题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那你不要爸爸妈妈啦?你想当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吗?你想整晚睡在桥洞啊!再说了,那样的话,你老爸还不得成了天底下的可怜人。你老爸虽然不复当年的鬼滑头了,但有些时候还是能够灵光一现,惊世骇俗的。
老妈拉我躺下,继续给我讲:“算啦,你老爸天生的好运气,把我骗去,得了个好妻子,生了个好女儿。”
我老爸有时候也会和老妈争辩,只是他俩很多时候不让我抓到罢了。我能察觉得到,老妈每次讲起老爸,是又气又笑,又恨又爱。
其实她老爸又何尝不是呢?
每到这样的晚上,老妈都会讲过一半就偷偷的下了床,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的气骂声:“好啊!你这个老呆瓜,我和你宝贝女儿讲悄悄话,你居然也要偷听,你不害臊呀!”老爸被抓了个现行:疼,疼,疼,轻点儿,留点面儿啊!十次有八回老爸都被逮住,或许是真的心虚,偷听的坏事被发现,说话都是轻悄胆小的。躺在床上的我笑得直捂被子,老爸不知道给老妈变了什么戏法,我在安静的夜里睡去。他们俩可真是一对活宝,最可爱的人儿!
我点燃一支烟,趁这个功夫,她自顾自地倒起一杯水,大喝一口。可能是说得太多,口干舌燥,那杯水润得她舒畅无比。
老妈说有一天他们俩在厨房里做菜,老妈叫他去买一根大葱回来,你知道我老爸买了什么样的大葱吗?
她故作询问的对我说起,我大感头疼:我又没看到,怎么会知道呢,要不要我变化做一只虫子钻进你的眼里去看看,你笨呐!
哈哈哈!
她对我被逗弄的回答大笑一通,我气得不行:你太可恶了。
她伸手摸着我的脑袋:“你有趣嘛!”我听得咬牙切齿。
“老爸去菜场认真的挑选,最后买回来一把很大的小葱。我老妈都疯掉了。那一瞬间,她眼里只有我老爸,四目相对,在那夕阳扑腾进油烟菜香的厨房里,天昏地暗,海枯石烂......”
对于我老爸老妈来说,他们天生下来就是注定为了相互打破限制的。
后来,我谈了俩段恋爱。他们都对我百般好,怕我受气,什么都怕,我想吃鱼,他们绝不做虾。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受气。我开始在想,在旁人看来,我们固然很甜蜜,但我们真的相爱吗?无话不谈吗?他们对于我的问题真能够回答吗?大声反驳的话他们不说,也不敢胡言乱语。再后来,恋情就结束了。我想我并没有得到独属于我的爱,那是仅有一份的.......
老妈跟我讲:人生孤寂,你要找一个有趣的爱人,你们要针尖对麦芒,斗个旗鼓相当,老去,死亡,直至永恒!
我们一直坐到天黑,冬天的夜来得很快。
其实我挺饿的,肚子里的胃酸在折磨我,扰得我坐立难安:“我们先去吃饭吧!”
“哈哈!忘了,我们连中饭都没吃,走吧!”被我提醒,她大跳起来,拍了我的脑袋。
我的胃实在有些不好受,有气无力地说狠话:还不是你这个笨蛋,话多的把天都说黑下来。
已经走到门前的她转过身来看我,摇头晃脑的朝我扮了一副鬼脸:“噢,是吗?那你饿了也不会说呀!你也不赖嘛,笨蛋!”
寒冬的气味干冷,凛风一吹,打得大地生疼。她把半边绝色藏在我厚重的手臂上,隔着层层皎洁的棉绒,我感到一阵一阵的暖息。在冬夜,人们都惧怕寒冷,行人少了大半。我们走在冬风悲鸣的街道上。
对于她的举动,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冷吗?呐!我大人有大量,臂膀送给你啦!”我认为这个理由很充分,就是为这一刻而设的。她的一只美眸顺着我的棉手臂望向我:那就谢谢啦!大人,您不冷吗?
“我喜欢冬天。”看来她真的很冷。
“为什么呢?”
可能是我不喜欢夏天吧!
“这是什么烂理由!”
那你给我找一个理由!
“你!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她抽出藏在兜里的右手,在我的肚皮上狠狠的掐了一把,一点事都没有。对于她的气急败坏,我大感兴致勃勃。
我们走了很远......
在一条小巷子里寻到了一家小饭馆,我们点了菜。她说她爱吃土豆丝,回锅肉,而我爱吃猪肝。不过这些都没有吃到,饭馆老板说天气太冷,吃火锅可以驱寒,我们听信了老板的话,确实驱寒,热辣得我都说不上话,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大口扒着碗里的饭菜,嘴里含糊不清的叫老板上了一瓶酒。她问我要不要喝。我向来不胜酒力,不过酒已经上了桌,避免露了怯,我只能扯着脸皮说道:那就喝一杯吧!
烈酒下肚,我很快就饱了,吃不下饭菜的我被她直勾勾的盯着:“你不会喝不了酒吧!小男孩,哈嘿!”
“我是吃饱了。”对于这种时刻我信手拈来,一本正经。
“是吗?”不知道是否被她看穿,她吃的很快剩下的酒都被她喝光。
很快我就结了账,她没有抢着......
她还是把左手挤进我右手的兜里,我们又走了很久。暖烘烘的酒气在凛冬里消散得很快她说很冷,叫我们回去罢!
“你不回家吗?”
不回。
“那你去哪里?”
去你家呀!
“你喝醉了吗?”我抽出兜里的手摸了她的脸,并没有很烫。
她把我的手拿开:跟你商量个事呗!
“你说。”我摸不着头脑
“我做你的助理吧!”她吐出百色的气丝儿,被冬夜湮没。
我又不需要助理,这件事很简单。
“没关系呀!我可以做很多,给客人端上一杯热水,送上两盘水果,都行的呐!”
你撑了啊?
“确实吃饱了。”她打了一个绵长的响嗝,用以来回应我。
行不行呢?
“随你吧!”
其实我那里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有人来。罢了,姑且听之任之吧!我也需要她。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待上那样久,直至大雪那天。
回到小屋,我指着那张床:呐!床就一张,你说你睡哪儿呢?
她一摆手,双手叉腰,很有巾帼气概:“天大地大,我哪里不可以去?我何处去不得?你别但心,还早着呢!”
看她的模样半事没有,算了,由得她罢!
她又开始话出不断,不停的和我讲。讲到不同处,我们各执一端,四目相对,争论个不休。我们从宇宙讲到地球,从大象讲到蚂蚁,从万年讲到此刻。我们无话不谈,尽管我们的了解只是一星半点,甚至于胡说八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话语漫天,飘荡整个房间。
她的底气比我足,我常常输多胜少,她就叉手仰天大笑。
对于失败,我是一点都不服气。可能是因为身体还残留着最后的酒精,我用了蛮不讲理的手段。
我在她鼻梁上重重地刮了三下,刮得她连带眼眶通红,她直愣愣地看着我。残留的酒气在她脸上若隐若现。
那天夜里。她把我扑倒,在冰冷的床上有了温度。她像颗柔软的火星子,愈燃愈烈,紧紧的裹住了一整个我。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以为可能是她觉得我耍赖,也可能是她真的疼了,她才会那样,才会扑向我。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我在她鼻梁上恶狠狠地刮的那三下,一直荡到她的心尖上,一片火辣辣的。在那个时候,她开始爱上我,而且时刻都在变化,向着更深处进发。
二
我们俩在房间里待了九天,没有出去过,连吃的也是叫人送上来的。她学着我抽烟,拿起火机点燃,抽一口,呛三回。
二零二二年,十月廿三。
她醒得很早,这九天里,一位客人都没有。她这位新助理根本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女人。翻着我的东西,完了一遍,又要翻一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也习惯了。她说我穿着简单得要命。确实如此,在那架很方便的衣柜上,挂着我的衣物,它们看起来青,红,蓝,紫......不缺色彩,独拎出一件来,却单一得要命。桌子上的书被她趴着,坐着,躺着看,那是别人写的,她看得意乱情迷。说我难怪一副苦相又无赖的模样。论胡搅蛮缠,我追赶不上她,论泼皮耍赖,她远不是我的对手。
桌上有两摞书和本,书是别人写的,本是我的。我有不少本,不过只有两份写了字,其它都还是真相大白。
至于那两本,我也不害怕她看出个什么名堂。我的字写得并不好,在那本稍稍有些正相的本上,只不过写了薄薄几页,写得没头没尾。另一本我更不担心,尽管比前一本多,有不少字,但她一看就抓耳挠腮,现在她根本就看不出那些是什么字,认不得它们。我又怎么心虚她能够明白懂得我将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呢?
我躲在被子里。她很好奇我在写些什么,催促着我要写好一点,快一些写。我嘴上答应她。我向来懒惫,写出三四个字,一两段话,就会止住,等上很久才会续下笔,这个时间没有期限,如果她一定要看,估计要等到多年以后。这只不过是我的暗想,未来将会有什么变化,至少在我死之前,尚未可知......
桌上响起电话,阵阵震动,她没有接,那是打给我的。她忙着第三遍看别人的书,她百看不厌。我心里很欢乐,对于看了那个人写的书,就应该是如此的!
“喂,你在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我还记得是谁。
“我在的。”
“我给你送来了,在你楼下,你下来拿吧!”
我爬身而起,抖抖嗖嗖地穿上大衣。
“谁呢?”她问我。
我一边扣着纽扣,一边回她:是一位客人。
“那你怎么不请上来呢?”
“我忘了。”我总是这样。
去吧,去吧,等你回来!
我推门而去......
“好久不见!”她向我问好。
“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再次见到她,我很高兴,她今天没有坐着轮椅,双脚踩着大地,和之前说好的一样。
“那当然啦,我们约定好的。”
上去坐坐吧!
“不用了呢!母亲在家里做饭,等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他们在家等着我呢!”她很遗憾地谢绝了我的邀请。
“给你!”
我把她递过来的礼物放在怀里。
感觉怎么样呢?
“很好,很安稳,很踏实。”她微笑的轻轻跺脚。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太阳在她身后站起来。冬日里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暖。我们在外面聊了很久,时间太快......
她放下手中的电话:爸爸叫我回家吃饭了。我要走了,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她的脚步还没有十分的契合。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确信她一定是光明欢愉的......
回到屋里,她在洗着她的衣裳。就在几天前,不知道她叫谁送来了几件应该是她以前穿过的衣物。在楼梯口聊了不短时间,她关上房门,叫我别偷听,更别偷看。看来她真的打算在我这里住下了。
“洗衣服呢?”
“是呀!”
看着她踮起脚尖试图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台上,我走过去一把夺走她手中的衣裳,往架子上够:是洗衣服呢?还是偷看我呢?
她怒地推搡了我一把,衣服差点掉落:“你可别自迷了,看你还用得着偷吗?”
我认为被我说中了。
虽然我当时并没有自迷,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有自我迷恋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够例外呢?
“这两张照片不错呀,和之前那些照片都是一个人拍的吧?”有了我的帮助,她也不客气,回到床上坐着,手里拿着我刚带上来的照片。在她刚和我住下的时候,就看过了那一百零九张照片。
“是的。”这两张照片被她用相框保护起来,很精致,很美。我一张,小屋一张。
“人家送了你这么多的照片,今天又为了这两张,特意跑过来一趟,亲手给你送上,也不邀请人家上屋来坐坐。哪怕是喝一杯热水也好呀!”她把照片整齐的放在桌上,左看右看。
“她说爸爸妈妈等着她回家吃饭,就不上来了。”我给她讲。
你们在下面聊了这么久,你们很好吗?
“我们是好朋友,我很仰慕她。”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她看着我。
我大怒,我得表明我的态度,证明我的清白:如果喜欢是仰慕的话,那还要仰慕干嘛呢?
她听得开怀大笑,在我胸口上揉了一道。就在这短短九天里,我很多耍赖的手段都被她学了去,我被她折腾得不轻,她比我还会耍赖。
她拉着我扑向她。她是使者,指引了我一条路,这条路温和柔软,雨水轻飘绵密。她拉着我沉溺其中,我们共度欢愉,走向纯粹......
黑夜时分。她穿上新的模样的衣服,拉着我说要出去吃晚饭。也好。我们一同出去了,房间里弥漫着前一刻的气息。
她的手跟我挤在兜里。有些人会多看我们两眼,这也不奇怪,但也仅此而已。今年我二十二岁,她大我五岁。
和上次一样,还是那家小饭馆,吃的还是火锅。不过我们事先知会了老板少一些辣,这一回吃的就要轻松一点。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浑,还是天生就是一只酒坛子,一个劲地给我灌酒。我一口,她一口,到后面我两口,她还是一口,很快我就中了招,最后是她结了账。整个我都是昏沉沉的,根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着回家方向,也不清楚娇小的她是如何带我回家的,搞不好是扛着我回去的。每次我问她是不是如我所想,她都笑而不语。她不说,事情就永远没有真相。
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我才清醒过来。头疼欲裂,并没有完全清醒,我忍不住伸手去揉捏太阳穴,这样会让我好受些。窗台上挂满了昨晚的衣物。她依偎在我的右胸上,用她纤细的手指不停地给我左胸口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我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向她索问答案,这一个个数不尽的圈,像一环又一环的谜。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问她。我害怕底细被看穿。
“你说了很多话。”她还在画着她的圈。
“是我说的,还是你问?”神经上的疼痛使我更清醒。
“有区别吗?”
她温顺得像一只小猫:“你嫁给我吧!”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如此慌张,我一点也不懂得它。
“你疯了吗?”
她还是很安静:“那你娶我吧!”
我没有回答她,我知道在很多事情上,我一直都缺少勇气......
第二天, 她又回到那个跳脱的小女人样,我也暂时不用慌张了,需要慢一些,用上不少时间,寻找胆量。
二零二二年,十月廿五。
她又拉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看看她的很多东西。在郊外的一座小土丘上:“这是我向一位老伯租下来的菜地。”她拉着我,伸手指向眼前一块大概只有六七十平方土地。
地里面光秃秃的,除了深深浅浅的土坑,什么都没有。我问她:“你种的菜呢?”她忍不住笑起来:“你是真笨,我种的菜全都不是冬季的,怎么可能留下来呢?等到明年,我会选上新的种子,带上我买的一对锄头和镰刀,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露出嫩芽。”
我对她说:“你这么闲吗?”
她欢腾起来,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在她的土地上跳起一支舞,别具风味。她说:“这叫做自由,黄瓜,茄子,西红柿,小白菜,土豆,生菜,大葱,小葱,香菜,芹菜,西兰花,都是我的自由。”
我很羡慕她的自由。
去她家的途中,她说她自由工作,挣的钱并不少,买了自己的房,还有不错的财富剩余。她在郊外种菜,在家里学菜,把她的厨房弄得全是人间烟火。她说对做菜并不具有天赋。同一道菜,每次都是不同的味道,但她乐此不疲。曾经她有一段时间去餐厅里做过服务员,她一心两用,一边上菜,一边偷师,把后厨搞得一团糟,老板说她不适合餐厅。她回家就自己一个人学,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养有一猫一狗,三只鸭子,会常常带它们去外面散步。倘若哪一天放它们在家里,等她回到家时,它们都会在门后等着她。
“今天你是看不到它们了。在开始之前,我就把它们带到爸爸妈妈那儿去。他们早就退休了,这段时间正好陪他俩解闷。”她给我讲起猫、狗和三只鸭子。
”是不是一开始就预谋好了?”我听到这些话有些惊疑,如果事情都被刻意安排好,那么我会丧失不少兴趣。
她围着我的身子来来回回的看,揪揪我的耳朵,扒扒我的眼皮,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怎么能够这么可爱呢?你可别疑神疑鬼,我还能预料未来吗?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我如释重负,心里带有不少高兴。
在路上,我们走过城市的一座小桥。她拉着我站在桥道中间的位置,眼里掩不住的兴奋:“这里,这里,以前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算命的!”
现在眼前空空荡荡,算命的可能早就去了别处,也可能是其它的。她说那个时候她就蹲在清瘦的算命师眼前,身后纷纷攘攘。算命的问她要了生辰八字,摸了她的面骨,看了她的手相,最后和她说:生得富贵,命里带着好运。忽而语气急转,一脸担忧的告诉她:未来几年会有污秽邪气缠身,欲要消灾,得需大量的钱财才能破迷解障。
我惊疑的问她:“你信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她笑得泪花铺满脸颊:“后来呀!我跟那个算命的讲价,在他那里花了五块钱买了两本看手相的书。”
她简直就是个奇女!
在她家楼下的超市,我们买了不少菜。青椒,红椒,老姜,大蒜,小葱,猪肝和鱼。在厨房里,她刮着鱼鳞,我的猪肝已经和小青椒搅在了一起,任我翻炒。她在储藏柜里拿出一罐酸菜,夹足一小碗,等我把香料掺进锅里,马上就该她大展身手了。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和刚刚说的要做的是全新的一道菜说法有些出入,让我不禁怀疑......
我吃着她的酸菜鱼,确实没有什么天赋,她是个例外的女人。她夹了一口猪肝吃在嘴里,残余的腥气让她有些难以下咽,我叫她吃不下就别吃了。对于我的口味来说,猪肝做的很新鲜,不像其他人的全熟,充其量半生半熟。真不知道她在哪里得来的力量,居然抢走了我大半的猪肝,不过好在我也没有输,吃了她半边鱼。最后,菜都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看过她阳台上的各种颜色的花盆和小宠物干净的小窝,她也收拾好厨房,拉着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不敢置信——她的房间简直是一屋小小的储存馆。不知道她从哪里抓来的,边角上的瓶瓶罐罐,里边装满了小动物:蜜蜂,青蛙,萤火虫,瓢虫,天牛,更多地我都不认识。一只架子上边挂满了一张张标本,上面的蝴蝶色彩斑斓,一个名字我都叫不出来。一本厚厚的笔记,记录着这些标本的特征。倘若她是一个生物学家,那也就罢了。我有些嫉妒她。
在床头边的柜子上,她真和算命的买了相书,还有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手模,下面的掌纹和书里的相差不大。她在拨弄窗台上的花盆,里面花假死过去,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醒过来,另一坛是枝千年矮,树如其名,它的扇叶坠落在花盆的黑土上。
我看着左手的相书,又瞧瞧右手的手模,又问她:“你真的不闲忙吗?捣鼓着这么多东西。”她的房间什么都有.......
她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张张白纸,自己一页一页的写上文字,慢慢地,堆成一摞摞地,歪歪斜斜的宝藏,在死去之时,有了自己的陪葬品!
三
我尚在酣睡,却忽得听见她高声怪叫,我睡眼惺忪的问她:“张牙舞爪干甚,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她指着窗外,一阵胡蹦乱跳,像一个小姑娘,朝我呼声喊到:天大的事,下雪啦!下雪啦!快一点,我们去看雪!
这个时候我才听明白她怪叫的是什么。我顾不上寒冷,赤脚裸身跑到窗边。天上飘洒下洋洋大雪,可以听得见外边传来老人,小孩,还有不少中年人的爽朗笑声。她不停地用手大力搓着我的背,我抓住她强强的吻了一下。外面的人哈哈大笑,屋里的我们俩更开心。 我急忙穿上衣服,她在台上洗漱好了等着我,我顾不上这么多,简单的刷个牙,往脸上胡乱的泼了两捧凉水,就拉着她飞奔下去。
她说知道哪里是看雪的绝好的去处,指着路,我拉着她去往那里。
雪愈下愈大,雪花裹挟着碎雪。
雪花轻柔美丽,碎雪顽固分明,往后的几天里,一定是碎雪走在最后。
二零二二年,冬月初三。
街边,树下,公园里,人多了起来。到处都是人,他们滑雪,堆雪人儿,打雪仗,自由自在。白雪铺满大地,肌肤上的残痕都被它掩去。
我们大步放肆地踩进雪里,膝盖被它包容,沙沙作响。我喜欢这样的雪。时不时她就抓起一团白雪向旁人抛去,引来那两伙尚在奋战的小孩的共同的反击。我们俩捏起一个个白花花的雪团子向孩子们抛去,雪球满天飞,最后我们寡不敌众。孩子们对雪的热爱不比我们俩少半分,他们鼻尖冻红,但还是对我们穷追猛打,当我们俩趴倒在雪地里,双方又很快陷入战争,打的欢笑也满天飞。
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双手套。她给挑的,我花了十分的力气才戴进手里。在一旁的她早就戴好了,忍不住的在偷笑。看她的活泼,我以为她根本不会有难过的眼泪。我怀疑那双手套是卖给小孩的,她又在搞怪,给我下套子,店主也帮衬着她,让我没找着证据。
深深地白雪掩去了小路的颜色。她勇气的很,抢在前面拉着我朝前大步跨去。我们终于到了那儿,喜悦的她抓起两捧雪,一捧递给我,一捧她自己吃下,我们嚼化在口中。
其他人尚未来到这里。它犹如一口大白碗,装下了天上雪。我们俩从边上飞快地滑下去。现在这里属于她和我。在碗底,我们各从一头堆满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雪物:烈犬、雄狮、猛虎、大象、白蛇,老农、军人、孩童、男人、女人、爱人...... 倘若有人误入其中,恐怕是要惊掉下巴。看见它们,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看见我笑,她笑得更放肆。她说我们俩是抽象派中的佼佼者,是黑白双煞,她是美女怪,我是丑大侠,简直还容不得我反驳,她就在雪地上写好了我们的署名。罢!倒也不错,我乐意如此 !
她小跑到不远处,扒开小块白雪,拿起一张木板和两条手腕粗的树干,用包里的纸巾吸走少水分,放在我们前方,她拿出手机定好时间,向我跑来,神色激动的说:“快点蹲下,我要跨在你脖子上去,黑白双煞降世的一刻即将永恒。”我蹲下身子,她跨上来,刚一起身就倒得四仰八叉。我们不愿以此种血泪史的出场方式降临。其间,我们失败过很多次,终于有了一次潇洒气概的模样。她跑去拿手机,把木板和树干放回原处,用不了多久,大雪就会把那里重新铺白。坐在雪地里,翻看着黑白双煞,出乎我们的意料,黑白双煞跌坐在雪地里;扮鬼脸相;黑白双沙无面容和最后的英雄气概。这些所有的出场方式,我们俩都喜欢!
在碗里,我们打起了雪仗,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战争。身躯娇小的她哪里又抵得过我猛烈的进攻,用不上多久的时间,她就倒在了软趴趴的雪里,我走过去倒在她的左右手边,她抓着我的手,大口呼气,对我说:“好看吧!”
“好看!”我们身周全是白色的雪,树桠,丘坡,一片白雪皑皑。
雪花朵朵,碎雪粒粒,遮住了天空。肆意洒下大地,落在山头,树梢,屋顶,湖面。任它们落在身上,落在心尖,我们眼底只有无尽的白雪,只有这一道颜色。正因为它,我们纯粹......
四
往后的几天里,烈雪总会带来晴空,最后的碎雪也化作了细水,它总是短暂。
我们在小屋里尽情共渡,斗争到底。她又问我:知道什么是爱人吗?
“知道。”我还是同样的回答她,只不过没有了上次那样的底气,声音弱了很多。这段时间我开始思考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逼迫我,只是翻过身去,又拿起那个人的书来看。我忘了这是第几遍。
或许不该那样。人该如水,如一支安静地朝着自己的轨迹淌动的溪水。在自然之间,偶然又既定之时,遇上另一支溪水,就该与它斗争,彼此深入,水融于水,人融于人......
看到激荡之处,她一半愤怒,一半亢奋,再顾不得书,任它在床头合着。她跨上我的身子,强与我热吻,我与她斗争,不愿顺从于她,慢慢地占据上风,自有如此......
又临近尾声,黑夜渐起。我拉着她去往一家餐馆,吃上令大多数人憎恨,恶臭出奇的俺汤。更令我惊喜,第一次,她就爱上了这种味道,快赶上了我的恶趣味,我们俩大块朵颐。
夜很冷,风很黑,不少人还是闻见我们身上的气味,绕开足够的距离,使他们远离这种气息,不沾染我们。也有寥寥几人因为我们的气息,走进了那家俺汤店。看到这些举动,她嬉笑不止:“我们俩这就叫臭味相投!”
和她相处,我很怡然欢乐,其中的趣味比远比其它时刻要多得多。
我们晃晃荡荡,忽而我想到一个去处用以来表明我的态度,那是我的欢乐世界。我的心狂跳不止,或许根本就不是忽然之间想到的。我问她要不要去,她期待的说:当然要去!其实不管她答不答应我都要去,要她一起,答案早已存在。
行人腰间抖缩,对他们来说,冬风看似平静,实则如针刺刀刮。和我久了,她也不在意,只想跟着我一同去往那里。就这样,我带着她走去我一个人的地方,我们越走越远,城市的灯光到不了那里,不是我的人都不知道它。枯枝老树,鸦鸟悲鸣,为这条夜路附和共情,现在加上我们俩。
冬天的夜,向来很少能够看到月儿,但它绝不会没有。它就在那里。今夜的月儿很温柔,我向它借着月光,拉着她到了那个地方——银色的湖。从此刻起,它不光是我一个人的!
整个雾蒙蒙的月光抛洒下,湖面一片白银,月影荡在湖底。看到那银色的湖。她浑身颤动,放尽大声朝我说,生怕我装成耳聋的人:“这里实在太美。这样的梦境,原本是你一个人的,现在你分了一半送我,那么我们热吻吧!就在这里!
湖边荒枯草地上,嶙峋怪石边,我们紧紧爱在一起,化作一影朦胧,全是我们,只有我们,我们走向纯粹......
她枕在我盘坐的腿上,看着夜空上的月儿和眼前的银色的湖,叫我给她讲情话。
我没讲过情话,也不会讲情话,但我想讲:
我向天地借万物,在今夜,揉进月色,全送给你!
“还有呢!还有呢!”她扑腾起来,欣喜若狂的等着我。
只有我们,在银色的湖翩翩起舞,跳跃,借着月色,我们波光粼粼,朦朦胧胧,一同沉入湖底,沉到天际!
还有!还有!
我们在此刻相爱,眼前的每秒都是百生百世,白昼、黑夜,街头、巷尾,今天、明日,这都远远不够,我们在任意处相爱!
“你还要讲,我还要听!”她紧紧扣住我的手,她就是这样永葆一颗期怀的心......
听了我天大的情话,她邪美美地盯着我的眼睛,夜并不光亮,但我们能瞧得清对方,四目相对,她吻了一下:“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我反问她:你不是吗?
我禁不住去爱她!
五
二零二二年,冬月十三。
我们离得如此近。住着同一间房,盖着同一张被,枕着同一只枕头,她抚着我的半边脸,手上的温度融在我的脸上。没有人比我们更接近对方。
她又一次问我:你娶我吧!
我翻过身去,还是没有回应她的话。黑夜里很寂静,她闭上眼,我在怯懦胆小中睡去。
二零二二年,冬月十四。
早晨九点。我醒过来,她没有在我一边,窗口被捂得严实,很安静,房间里的温度很暖和。我没有去找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的。我昏沉沉的再次睡过去。
中午十二点。我又醒过来,还是没有看到她,窗上起了一层浓雾,我掀开被子,赤脚走去窗边,拨开浓雾,天空又下起了雪,比上一次要大得多。在窗边并没有看到她,我旋转着上次从她家里抢来的那支千年矮,冬越来越深,它看起来很荒凉。
回到床上,我才发现桌上有一摊碎纸,不知道是她搞的什么名堂,我把垃圾桶拿过来,想把它们推进去......这时才发现,在这一摊碎纸下,还有一张完整的纸,我放下垃圾桶,不去管那些碎纸。
在那张纸最底边我看到了几个字:我先走了!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我的心一片混沌,这是从未有过的,我穿上衣裤和鞋,乱忙忙的跑向外面。我要去找她。雪里的人们和上次一样开心。雪浸过膝盖,冷的刺骨,我朝那口碗里走去,在慌乱之中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到了那口白碗里,还是没有见到她,我倒在雪地里,飘零的飞雪弥漫扩散了我......
一直到天黑都没能找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去了哪儿。
回到空荡荡的屋里,我不停的看着那张纸,看着那四个字,忽然察觉到了不同之处。以她那样特立的女人,不可能只写上这少得可怜地四个字,就算她真的要离开我,也绝对会写满一整页。我跑到垃圾桶边上,把里面的垃圾全倒出来,把那张碎纸全部找回来。碎纸上全是笔画,可惜纸碎成了太多片,难以数尽,那些残缺的笔画,根本看不出它们原本是什么字。原来这才是她设下的谜底,我开始拼凑它们,破解她的谜底,找到她给我的答案。可是它们太悲伤了,细碎成那个模样,我根本找不着半点头绪......
凌晨四点,我实在太困,我不停的安慰自己:解谜需要时间。
那天晚上大地还披着白雪,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却好似看到了月亮。我躺在床尾,透过瘦小的窗,看着半明半暗的天上,那只破皱皱地月亮,原来它被人剪碎了,再被人拼凑起来,最后被丢进寒冬那冷寂的黑夜,一片雾蒙蒙。盯着破碎地月儿,我重重地闭上眼,死死睡去。睡去之前,我才深深切切地察觉到:原来我是如此孤独......
六
二零二三年,正月十九。
我翻找出包里的钥匙。把门打开,以前我没想过钥匙和孔如此吻合是被刻意出来的,一想到这,我尤为丧气,厌烦的把它丢在窗边的墙角里,行李也胡乱扔在一旁,仰躺上床。我回了家过上年,在亲人和故乡那里短暂地得到了一些欢乐。看着桌上的碎纸,只完成了一只小小的边角,尚未见着她留下来的文字。我没有把它们带回家,不愿让家人知晓这件心事。
夜晚九点。有人通了我的电话,那头很吵,只听得见他大声喊着等会要过来。一直到凌晨十二点,他才敲响房门。我放下手里的两块碎片,把它们藏进盒里。
他喝了不少酒,吐着酒气,看起来有些醉醺醺,手里还抓着两瓶酒:“真不好意思,忍不住一个人在酒吧里多待了一会儿。”他的笑容看开起来并不开心,反而有些痛苦。
“你失恋了吗?”我问他。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往往都会在一段恋情结束之时,一个人跑去酒吧里喝闷酒,企图在人潮宣泄的场合里赶走痛苦。到底起不起作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没有,和她还好好的,是遇见了另一个女人。”
去年五月。也是在酒吧里一个人喝酒。他的女友远在其它城市,可能是心底寂寞,一个人跑进了酒吧里。他说在里面撞见了那个女人,刚好她也是一个人,不安的心教唆着他在前台要了两杯酒水,便朝那个女人走去,寄企能同她聊些什么。
他把手里的一瓶酒分给我:“喝一杯吧!”
我的处境比他好不了多少,接过来用牙把瓶盖咬丢,我们碰了一下瓶口。看到桌上有两包烟,他也不客气的伸手去拿,刚好拿到一包已经空的。我的烟瘾不算小,一天能烧掉一包多些。我把那一包新的打开,递给他一支。整个时间,他几乎一支过后又续上一支,可能被他感染,我也一支又一次的吸。事实证明:同事苦情的人,最好的选择是别待在一块儿,不知道是他的苦情,还是你的苦情,把悲伤越养越大。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懂得很多,情感丰富。听了我的话,她讲起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很快我就入了魂,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她看起来也有些苦恼啊,但没有同我讲起好,好像裹着一层面纱。不知名的魔力迫使我想揭开它。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我说:我跟你走吧!她没有说什么,我跟在她身后去了她家。
在她家里我看到了不少东西,她向我解释,她是一位舞蹈老师,在大学里教课。是哪一所大学她没有说,她的名字也没有说,我也在学校,还是一位学生。
我和她都很直白,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带来的麻木,还是我们那个时候心里的不安分。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堪堪睡去。
第二天, 早晨八点。她梳通好一切,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要去学校,去上课。临走之时,她对我说:我走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对吧!只留给我一个尚未开口的笑容。
黄昏时分。落日扑进整个房间,都是最后的余烬。整理好一切,她还没有回家,我关上了门。那样的话我从没听说过,那样的笑容也像一朵迷魂花,我好像掉进了一窟蜜穴。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女友知道了这件事,她没有吵着和我分开,在电话那头怒地大声骂我,什么恶语都用上了,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像她那样好的女孩,骂出最恶毒的话,一定早就哭红了眼,她一定伤心极了。
女友对我那般好,我却中了魔咒,还要每隔几天给那个女人发上信息,她没有给我任何回复。直到去年十二月,我才等到她的回话,信息里说着我的年纪和她有着无法逾越的阻碍,我们都没有能力去打破它。原来她在那段时间到了爱人,马上就要嫁给他了。
“我很痛苦,我是一个恶极的罪人,什么是爱,我根本看不懂。”他猛吞了一大口酒,我拿出两支烟,又递给他一支。整个房间都是烟和酒的气味......
世界上有一种虫,它没有脚,也没有面容,人们以前都给它取名叫是非虫。圆圆滚滚,身形不大,常常出没在山涧清潭里。它的红茸毛满身都是,当有什么东西接近它时,它的茸毛就化为透明,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颜色在流动,人们都说那是它的肚子,正因为它知晓世间的一切,才会这样。万物有什么疑惑都会去找它求教,人们贪婪的妄想把它抓住,它开始感到厌烦,就躲藏了起来。
你去找它,它无所不知。帝王的坏,百姓的好,亲人的情,恋人的爱。山川,海流,飞禽,走兽,四季轮转,世间万物它都见过,它明辨对错,知晓是非。你要的爱,它同样懂得。上一次它出现是在一百多年,在一条不知名的山涧清潭里,我想它如今还躲在清潭里,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座。世上的清潭多得数不过来,我只能祝你好运。
“我会去找的!”他把最后的酒一口喝干净......
他带着空荡荡的酒瓶子走了。
东倒西歪也好,磕磕碰碰也罢,我尚且分不出心力去看顾他。
瓶子里还有小半苦味,我恶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暴烈的酒水烧灼着我的喉咙,我发不出半点悲怆,有的只是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