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的出现,跟火车没有关系,那时还没有一种被叫做火车的东西。那完全是因为马儿,它们拉着满是货物的车皮,在平滑的轨道间奔跑。车轮运行的顺畅和稳定让它们能奋蹄如飞。那是一种如风一样前进的感觉,好得不得了,甚至能让马儿们上瘾,一想到要拉车,就激动得浑身禁不住的直打哆嗦。状态达到巅峰的一刹那,马儿们不光忘了自己是一匹马,如果想到了人,还会很自然的体会到人的可悲:一群只有两条无力细腿,跑起来慢得可怜的家伙。
资本家对马儿们的所知所想,无动于衷。他们永远要得更多,用一句话就把马儿们拉回了现实:“畜生们,你们跑得太慢了!”马儿们从人的声音和表情上大概能猜到对方说了些什么,这一点和狗类似,只是作出回应时的表现力比狗差了很多,这是人更爱狗而不是马的原因。但资本家已经不像以往对人那样也对马儿再甩鞭子了,因为再怎么抽这些只会嘶鸣的家伙,对改善自己的期望也无济于事。看起来它们不会思考,只会奔跑,已经达到了总把铁轨的功劳误以为是自己实力的能力的极限,很难再指望它们更多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蒸汽机已经出现了。
蒸汽机把用来生产的机器们拉得热火朝天,跑得飞快。那像是一种中国人说的内功,是一类看不见的神秘能量,既能给自己治病,发出来时,也能治别人的病,或者令对方倒地不起。蒸汽机的快,不以从出发点到目的地的移动时间很短为典型特征,这导致它的好处不能被容易又直观的进行展示,所以一时间很多人对其感到有点茫然。这更属于马儿天然理解不了的知识范畴,它们对其的态度是完全的既无知又无视。但这种快,专家只对其稍加进行了转换和引导,就令机器口吐钞票的势头如同大风口在喷洒雪片一样。肥头大耳和精瘦如猴的资本家们,看到此情此景,先是目瞪口呆,即使对他们来说,这也完全是大开眼界,继而个个欣喜若狂,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开怀大笑。
当时挖出来的铁和煤也多得怎么用都用不掉,接着又有人做出了蒸汽船。点子多的聪明人看到这些东西,脑瓜子一转,新点子就出来了:用这些玩意儿,造一个更快更强的铁马,替换掉那些再也快不了有时还脾气不小的肉体凡胎。听到这个主意,想到那些吐钱机器们的疯狂,资本家们的眼里全放出了亮闪闪的光。
点子向来比钢铁和煤炭更具有能量和生产力。没过多久,像模像样的第一辆火车就石破天惊的出现了。它是一只怪兽,令众人想到了祷告词里一直在说但从未见过的魔鬼,并且都不约而同的一致认为这就是魔鬼该有的样子。它稳如泰山的站在原来马儿专属的位置上,呼吸间升腾出来的气息制造出云雾,覆盖和缭绕住了所有看它看得目瞪口呆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它有意无意间发出的声响,使财大气粗见多识广的资本家们个个舌头都肿胀,哑口无言。
随着一声之前在这个世界上从没发生过仿佛能穿透一切东西的陌生长啸,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马上就要被魔鬼的清算从由里至外的方向奋力地撕开,散裂成至少五块以上。他们和大地一起,在火车的脚下开始发出连续和彻底的颤抖,一时间纷纷慌张得顾不上仪态、羞赧和对方是谁,全都互相就近肌肤相亲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并且继续瑟瑟地发抖,心中除了恐惧,其他的杂念什么也没有。双手正牢牢扶着操纵杆负责火车演示的机师无意间一转头,看到了这生动而荒唐的一幕,忍不住双手一松,魔鬼的怒吼随之戛然而止。众人惊魂未定,氤氲的雾气间只看见机师张着嘴在哈哈大笑,一直笑弯了腰。空气中的笑声被理解成是刚才恐怖声响的余音,机师在所有人心里瞬间变成了魔鬼的代言人,这让他从此获得了以往通过自身的言语举止相貌从未获得过的一种威严感和随之而来众人对他产生的一种奇怪的尊重。这一切令机师体验到了受宠若惊和荒诞滑稽并存的感觉。然而现实应该超出了他对这些表面现象浅显的理解之外,那可能真是魔鬼通过机器躯壳发出的怒吼,大部分人的反应既是正常的,又是正确的。这种由内致外的颤抖从此再也没有停歇下来。一起改变的,还有整个世界的面貌和全部人类的生活。
马儿们的数量、种群和分布,从这一时刻算起,就开始发生不可逆转的剧烈衰变,连在草原上的规模也一天不如一天,并且从此未再恢复过来,哪怕人类有意识的做过一些试图恢复它们繁衍能力的尝试,结果也都是于事无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只零星地出现在了山间、马场、战场和游乐场。
火车的发展突飞猛进,一路高歌。相比之下,铁路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陷于一种被一切东西所遗忘的状态,包括人,包括马,包括火车,包括存在于世间的一切。这导致它的形态从始至终都未发生过任何改变,尽管当初是由于它,这一切让人惊叹的奇观才从无到有的先后出现。直到今天,高铁已快赶上飞机,它都还一直坚守传统,保持着低调的作风,简直就是彻底的默默无闻。火车一直都神气无二,气质简直就跟运气好得从未经历过任何惨淡世事打击的任何一家的宝贝儿子一样。铁路把出风头的机会全让给了它。
直到一处交通博物馆的计划和筹建被提上日程后,铁路才又被人想起来。所有人都发出慨叹,把火车在铁路上奔跑的经历和故事形象地叫做后来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