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了,彭阳的山梁如蛰伏的巨兽脊背,在灼热的日头下蒸腾起一层薄薄的蜃气。站在山梁上俯望,山腰处几孔窑洞,黑沉沉地嵌在黄土里,宛如大地沉默而深邃的眼眸。这些窑洞大多已被遗弃,如同被时光啃噬后留下的伤疤。曾经的人间烟火,如今只余下空旷与风声在黄土间回荡。
我们那时所居的窑洞,三孔或五孔并列,如同大地深处伸出的手指,扎根于黄土的怀抱中。窑洞依山而卧,全凭人力一寸一寸挖凿而出,每一寸黄土都浸染着汗水的咸味。遇上土质稀松的地方,需用胡墼加固窑顶,一圈圈箍牢,仿佛为土地系上保障的腰带。窑洞冬暖夏凉,夏日酷暑灼烤着山梁,窑内却自有一份沁骨的清凉,如深井之水般抚慰焦渴;冬日寒风呼啸,窑内又暖意融融,像母亲温暖的臂弯。窑洞前,土坯垒就的院墙圈起一方天地,大门从最初稀疏的木栅栏,渐变为厚实的木板门,笨拙而坚韧地守护着门内的日子。
然而黄土高原的脾气却深不可测。雨水充沛之年,大地常如受惊般颤抖,山体滑坡便如同沉默的巨兽,骤然倾轧下来。于是窑洞的安全便成了悬在头顶的忧虑。后来,条件稍好的人家开始搬离,陆续迁入平地而起的房屋。再后来,政府出于关切,为了“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动员那些仍寄身于窑洞的人们搬迁。我家离开时,父亲长久伫立门前,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窑壁,仿佛告别一位苍老而沉默的亲人。他喃喃道:“冬暖夏凉,哪里还能寻得这样好的地方?”
可窑洞深处真正孕育生命的温热,却来自那方与窑洞同生共长的土炕。炕,是窑洞的心房,亦是乡村夜晚的暖炉,是生活最坚实的依托。
盘炕是件郑重的事,如同为家庭奠基。选土、和泥、抹平,每个环节都马虎不得。盘炕时,父亲和泥,我则光着脚丫,在泥浆中来回踩踏。泥土的凉意透过脚心直渗入骨,却偏偏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润包裹着你。母亲在旁抹平炕面,神情专注如同塑像。那泥浆里混着切碎的麦草,宛如给炕体织入了一根根柔韧的筋脉。盘炕如同生命的仪式,泥土、麦草、汗水和期盼都深深揉进了炕体之中。
夏日清晨,窑洞的窗棂早早透进光来,炕上的温热尚未散尽。母亲挥动扫帚清理炕上的毡,无数细尘在光束中飞舞,宛如撒落了一层金粉。毡上还残留着夜的气息,我躺在炕上,听着母亲清扫毡面时发出的轻微“扑扑”声,那便是人间安稳的序曲。
炕暖需添柴。入夏时分,家家户户的院角都堆起小山般的柴禾垛,那是过冬的依靠,也是向严寒递交的朴素战书。柴禾燃烧后余下的草木灰,是种庄稼的宝贝。开春后,父亲将灰烬一筐筐挑到地里,那是土地最好的营养。后来日子渐宽,煤块取代了柴禾,成为炕洞里的常客。煤火炽烈,持久耐烧,但炭灰却再也无法滋养土地,被父亲小心地倾倒在远处沟壑里。老人常言:“土炕上睡的人身子骨结实。”即使后来搬进了新盖的砖瓦房,父亲也固执地在屋里盘了一方土炕。只是砖房里的土炕,烧起来烟气不易排出,熏得墙壁发黑,也令空气滞浊起来。再后来,土炕因“不美观”、“污染”,被悄然劝阻淘汰。如今村里,唯有几位老人屋里还盘着土炕,像供奉着过往的神祇,只是烟囱里冒出的烟,日渐稀少,如同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
就在这土炕之上,曾覆盖过我们贫瘠时代最温暖的屏障——羊毛毡。
我家土炕上那块深褐色的羊毛毡,便是那个物质稀缺年代最温暖的见证。毡的下面,炕席是光秃秃的,连年累月里被磨得光滑发亮,偶有翘起的篾片常会不经意间刺破肌肤。毡铺在炕席之上,像一层厚实柔软的泥土,隔绝了炕席的粗粝与冰凉。每当我赤脚踩上去,一股暖流便从脚心直涌上头顶。毡面上,羊毛纹理纵横交错,构成一幅天然的地图。夏日里,母亲在灯下缝补,我常趴在那厚实的毡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卷曲的毛絮。毡的深处,似乎还藏着羊毛固有的气息,混合着炕烟的微尘,成为童年嗅觉里最安稳的烙印。
那时节,彭阳乃至固原、毗邻的庆阳一带,乡间活跃着一群特殊的手艺人——毡匠。擀毡所需羊毛易得,庄户人家几乎都养着几只羊。毡匠们便夹着弹羊毛的大弓,走村串户。擀毡是项力气活,更是一门需要协作的手艺。弹松羊毛,铺匀于竹帘,一遍遍滚压、浇热水,再反复揉搓……几个壮汉喊着号子,汗流浃背,竹帘在手中翻卷如浪。最终,一块密实厚重、能遮风挡寒的毡便成了形。擀毡的号子粗犷有力,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在村庄上空回荡,那是生活本身最质朴的节奏。
擀毡匠中,有位庆阳来的老李师傅,技艺最是精湛。他擀出的毡厚薄均匀,结实耐用,边角齐整得如同刀切。老李师傅弹羊毛时,那把巨大弯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弓弦嗡嗡作响,雪白的羊毛如云絮般蓬松飞起。他口中哼唱的调子带着陇东口音,沙哑却别具韵味。他总说:“这毡啊,是地上的云彩,要暖人一辈子的。”我家炕上那块最厚实的毡,便出自他手,经年累月,颜色由黄白转为深褐,却依旧坚韧如初。如今老李师傅早已作古,他那把弹羊毛的大弓,听说被县里文化馆收了去,与犁铧、纺车一道,成了玻璃柜中静默的展品,无言诉说着一个消逝行当的体温。
光阴如梭,窑洞、土炕与羊毛毡,这些曾经支撑我们生命的温暖物什,终究在时代前进的足音里渐行渐远。政府一声关切,窑洞终成荒芜;土炕渐被视作尘烟缭绕的旧物;羊毛毡则被柔软缤纷的棉褥、床单取代,静静卷起,藏进了岁月的角落。
如今,新村平地而起,整齐的砖房排列着,家家安着铁门,亮着明晃晃的玻璃窗。搬进新居那晚,电灯的光芒雪亮,照得四壁崭新,竟让我生出几分陌生与空旷的恍惚。父亲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默默从旧物中翻出那块老李师傅擀的羊毛毡,仔细铺在了新置的木板床上。新床单覆盖其上,只隐约透出底下毡朴拙厚实的轮廓。
我的工作在乡村,常于山野间穿行,偏爱寻访那些散落沟壑的旧窑。窑院颓败,大门朽坏倾颓在一边,院墙坍塌如老人残缺的牙齿。窑面已有多处崩落,如同被岁月撕开的伤口。同行的老人说,前年雨水多,这窑到底没撑住,塌了大半边。我默立废墟前,风在黄土的残骸间穿梭呜咽。窑洞塌了,如同大地完成了一次深沉的吐纳;而新村点点的灯火,在暮色里渐次亮起,遥遥望去,又何尝不是大地深处另一种温暖的“窑洞”在次第睁开了眼睛?
抚今追昔,窑洞的冬暖夏凉,土炕的烟火温情,羊毛毡粗粝却踏实的守护,曾是贫瘠岁月里大地所能给予我们最慷慨的体温。这些温暖曾以最原始的方式滋养生命,又终在向更敞亮生活跋涉的路上,化作了烟尘。
每一次寻访,每一次离开,晚风掠过山梁,带着凉意和新翻泥土的气息。身后那片塌陷的窑址,正被更深的暮色温柔覆盖。那些消逝的暖痕,已深深拓印在生命的年轮里——纵然我们走出窑洞的幽暗,土炕的烟缕亦被风吹散,羊毛毡卷起收进了记忆的箱底;然而那源自泥土深处最初的温热,却如同血脉里的暗河,在每一次回望的寒夜里,依旧默默奔涌不息。
大地如此,它既慷慨地托起所有庇护我们的容身之所,又终将温柔地收回它曾赋予的每一寸暖意——可那暖意,早已渗入彭阳人的骨血,成了灵魂深处永不冷却的印记。
(文︱木易水车 图︱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