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丈二麻绸制嫁衣,九尺厨房拴新妇
补好裤子后,我跟着效武分别去了几个长辈家里请安问好。他告诉我:肃静村的曹姓人家是一大户,只是年代久远,有的已经出了五服,有的隔了十几二十代了。相传我们曹姓的祖籍是浙江绍兴府仁和村。早年,远祖跟随庆成王来到汾阳,在城东建下了曹家庄村。后来,人口繁衍多了,分了几股,其中一股来到了肃静村。从浙江到汾阳,算来已有五六百年了。
走在路上,碰到的人都说:“效武真有福气,娶了个白白嫩嫩的漂亮媳妇。”
回家的路上,效武告诉我,我们家住的堡子里共有四家大院和两家小院。从肃静村东门进村后,走几十步左拐就是堡道口;过了上坡的堡道再左拐便是堡门,堡门东面有一口供人们担水的井。水井东边紧靠堡墙的是高家小院,他家用堡墙作为院墙。进了堡门,路西边是一排四家二进的宅院;路东边相对应的是四家的果树园子,果园东边是丈把高的堡墙。走进堡门,由北到南依次排列着四家院子:第一家是万华家,第二家是三大叔承恩家,第三家是郝世吉家,第四家则是我们家。这四家院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西南角还有一座小院,那是郭连桂家(也就是后来我们买下的院子)。
我们家位于南边,是一个大门院。进了大门是打庄稼的场,而二门则由一排五间瓦房构成,其中最北面的一间被用作了门洞。进了二门里面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堡子里四家大院里都有三间朝东的宽敞窑洞,每家院里南北各有三间瓦房。四家的窑顶连为一体,高低前后都一致。窑洞顶上的楼梯设在我们家院里,楼梯下有小门通往后院。
他还告诉我:“我们这一门曹家,二大叔最有学问,三大叔最有钱,不过将来我们会是最有钱的,我儿子是最有学问的,听见了没有?”我说:“不知道”。
走进大门,场里堆着几垛金黄色的麦秸。活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谁家一家就有这么多的麦秸,心想家里肯定有吃不完的麦子。
进了二门,大厅里放着很多装粮食的大瓮,还有那些不认识的东西和叫不出名称的大大小小农具。
茅厕在后院里,路旁拴着两头大牲口,让人觉得有些害怕。我去上茅厕,感觉那牲口盯着我看,怕它咬我或者踢我,就贴着墙根走。上完茅厕刚洗手,婆婆就说:“洗了赶快收拾做饭吧,男人们下午要上地,要早点吃饭。”说着,婆婆拿面盆盛了面放在灶台上,说:“桂梅和面,桂英拣菜生火。”
看着这一大盆子面,我愣住了,这怎么和?发了半天愁,琢磨了半天,我挖出一小盆,先和了一半,和好了再和另一半。然后把和起的面切成七块,一块一块地擀。和面时怕把面和得软了,结果反倒和得硬了,擀起来太费劲了。好在厨房里就我和大嫂两个人,我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和脸颊不停地流下来,我不停地用手巾擦。一会儿,大嫂拣好菜说:“桂梅,我叫妈妈炒菜吧?”我说:“不敢。七块面,我才擀了一块,等我再擀几块再叫。”擀了五块时,我说:“大嫂叫吧。”
大嫂没多会儿回来说:“妈妈要你炒菜。”我头也没抬就答应说:“行。”
我擀完面,过来炒菜时震惊了!大嫂切下的这一大盆菜,比我和四姥姥两人十天的也多,这怎么炒?我问大嫂,“一顿饭就要这么多的面和菜?”大嫂说:“不多,今天就自家的十口人,又没做活的外人。”“那我们用什么炒?”我又问,大嫂扬头示意了一下灶台上的大锅说:“这就是炒菜锅。”我看看锅再看看火,也只能如此了。
一大锅菜炒好,重新添水快烧开时我说:“大嫂叫他们吃饭吧。”大嫂接着就喊道:“妈妈、大大,吃饭了。”小七、小五直奔过来,“二嫂,先给我捞。”婆婆、公公也来了,笑眯眯地坐在桌前,接着老三、老四,大哥都来了。锅里只煮了两碗面,我有些慌,怎么也捞不尽锅里的面。效武过来说:“捞不干净就不要捞了。“
那两根面,你就跳进锅里也捞不起来,再煮吧。”他说着一下就把老大的半簸箕面下到锅里。我急忙用长筷子把锅里的面搅开,很快锅也开了,一下就捞了五碗,婆婆、公公、大哥、老三、老四都有了。接着我拿起簸箕看效武,用目光询问他接下来再煮多少?他示意让都煮上,我就都煮了。还没揭开锅盖,小五和小七的空碗已经放到灶台上了。刚给他俩捞了两碗,老四的碗也来了。本来天就热,再加上心里着急,汗从头上流到眼里,慌得我赶紧用袖子揩抹。效武说:“呀!急哭了?”“没有,热出的汗。”我不好意思地说。公公接口说:“你们这些吃货,不能吃慢点?看把你二嫂急的。”接着对我说:“你也不用着急,让他们等等也无妨。”
我又捞一碗给效武,效武端了顺手就倒在老三碗里。嘴里又叫道:“大哥,你的碗!”给大哥捞完后,锅里剩下不够一碗了,我觉得有点对不住效武,就说:“你先吃这些”,效武正要端,公公说:“来给我吧,正好够我的。”婆婆看了一下锅里说:“锅里的水少了,再添些。”效武舀了两瓢水添进锅里,又到外面拿了柴塞进灶膛里。再煮面,老三、老四再捞了,效武也捞了。
我走到桌前说:“妈,你的碗,我给你捞。”婆婆说:“我不要了,你也吃吧。”我回头对大嫂说:“大嫂,你先吃吧。”大嫂说:“你吃吧,我最后才吃。”那碗面捞在碗里,放在灶台上。我又煮了,给效武捞,效武把那一碗坨了的面倒进锅里搅和两下,然后捞了自己吃。
我肚里早已饿得呱呱叫了,在全家人都快吃完的时候,我和大嫂也分别都捞了面。我捞了一碗,端起来看看,这么大的粗瓷大碗,端在手上又沉重又磨手。心想我在四姥姥家,四姥姥总说我能吃,这样的半碗饭足有四姥姥家三碗多。端了这碗饭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婆婆、公公、大伯子、小叔子他们都吃完走了。就剩下效武、我和大嫂,效武说:“今天把你和你姥姥,十天的饭做了吧?累吗?”我没吭声。一碗饭吃得我饱饱的。我和大嫂收拾碗筷,洗涮完,汆子里的水也开了。比照四姥姥的生活习惯,我想:该给公公婆婆泡茶了。提着汆子走到上房,公公婆婆都已睡了,其他房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找遍家里也没见着个暖壶,我回到厨房,把开水汆子立在灶台上,拿起笤帚扫了地。
刚扫完地,妈妈教的学生步月来了,我和步月回到房里。步月问我:“听说马先生开学不来咱村了,真的?”我说:“不知道。”我们还没说几句话,婆婆出来了,她看见立马就翻脸,开口就骂:“步月来我家有甚事?我们家媳妇可比不了你,到处飞,你不要来勾引我家媳妇。你再来我家我就要告诉你爸。”步月说:“我又不是坏人,怎么勾引你媳妇了?我们认识,就说说话。不行吗?”“不行就是不行!怎的?你赶快走开,这是我家,以后少来!”婆婆嗓门老高,根本不容别人分辩。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步月转身就走。
步月还没走出院门,婆婆就对我说:“以后少和她们说话,她们来了你做你的活计,别理她们。”她这是说给我听,更是说给步月听的。除过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便衣队的人,我还没有见过这样说话的人。觉得婆婆太专横霸道,不近人情,不可理喻,世上竟有这样的大人。心里觉得很委屈,可又没办法。天下婆婆都这样?想起四姥姥说过的话:当媳妇就是要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只好忍气吞声。
第三天,效武回城里开他的车子修理铺了。
从此以后,每天都要和大嫂做十来个人的一日三顿饭,和面切菜,蒸煮焙炒,不得停歇。吃完饭再刷锅洗碗,揩抹打扫外,还有很多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做。每天都围着灶台转,人都被拴在了九尺见方的厨房里,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仍然有做不完活计。我既怕做得慢了误事,更怕做得不合心意遭婆婆劈头没面的责骂。心里觉得憋屈,回到自己房里偷着哭,来到这个婆家遇见的所有事情,所有的生活习惯都是我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我特别怕婆婆,怕她劈头盖脸地恶语责骂,觉得太没有尊严了。如果像骂大嫂那样骂我,我宁愿去死也不能接受这种辱骂。
我好想告诉妈妈,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在这个家里我能忙到什么程度;我还想告诉妈妈,他家连一本书都没有。可效武回来说,妈妈已经去文侯村教学,不来肃静村了。
效武每天总是我们都睡了以后才回来,他说要等到天黑了才敢关门,早了怕把主顾顶回去。早晨太阳还没出山就又骑着车子走了。他有时也问我嫁到这个家的感受,问我家里的事情,可我不敢多说。
没过多久,开始收秋了。地里、场上的活计忙得不可开交,公公领着大哥和小叔子们天不亮就上地走了,下午等到看不清了才收工回来。地里的活计忙不过来,还临时雇了两个帮工的。我和大嫂在家里做好饭,还要再担上送到地里。从来没有担过东西的我,现在担子压在肩上压得钻心入肉地疼。有时候还要走坡路,上坡时累得气喘,下坡又累得腿软。婆婆承袭了她上辈人的观念和做法,说她是“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熬出头了。”家务活计都要媳妇们做,她就不沾手了。
一天,隔壁二婶过来说:“桂梅,你大要你拿两把扒子送到地里,就是你前天和他送饭的那块地,知道吧?”“行!”我满口应承了,到前院找婆婆,婆婆不在。大嫂到地里拾庄稼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来到大厅找扒子。拿起这个像扒子,再拿起那个也像扒子。犹豫了老半天,最后觉得这个就该是扒子,它有八个铁指。我拿了两把,锁好大门赶紧就走。
平时看人家们拿个农具扛在肩上挺轻松,今天我扛在肩膀上却挺沉挺沉的,没走多远我就出汗了。到了地头,公公看见我扛着农具歪歪扭扭地就过来了,走着就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我以为是我走得匆忙,脸上有灰,连忙擦擦脸,看看也只是汗水,我问:“大,怎么了?”他说:“我媳妇要拿书,肯定不会把《三国》拿成《水浒》。拿家具就拿扒子拿成钯儿了。”我顿时羞红了脸。大家都笑了,我说:“我回去再拿吧?”公公说:“快别拿了,你走回去也就中午了。我们就干点别的吧,大不了早点收工。”
大哥他们继续做活,我和公公提前回家。路上碰上人们总问:“这是你家老二家的?”公公总是笑着答应,并且马上告诉我应该称呼伯伯或者婶子,我也立刻用公公教的称呼对方。人们说:“马先生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看人家识大体,懂礼貌。”公公听到人们说好,一路上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