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末年的一个秋天,来到京城求取功名的顾况在干谒访友之余,喜欢在洛阳的大街小巷漫步,看时代繁华享人间烟火。一日闲来无事,他又沿着皇宫周围溜达,看到那富丽堂皇的宫廷建筑,心中涌起无限的欣羡之情。皇宫中飞出的鸟,飘出的云,他都要仔细观赏,更毋庸说皇宫流出的池水。为了体验来自皇家的风物滋味,他俯身来到小池旁,掬起一捧有些冰凉的池水,好让自己从梦幻回到现实。突然他发现池中有几片红叶飘过,于是顺手捡起一片,竟然发现叶片上题写着一首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一看诗句写得哀婉凄切,充满感伤,心想不意宫女中亦有此多才多情之人,于是也在红叶上题诗一首: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顾况将红叶从水之上游传进宫内,竟然真的和那个写诗的宫女取得了联系,很快宫中又飘来题诗的红叶: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如此一来二往,二人凭借红叶传情,很快坠入了爱河。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洛阳失守,顾况趁乱找到那位宫女,一起逃出洛城,并结为连理,白头到老。这一美好的爱情故事被称为“下池轶事”,也被誉为“红叶传情”,经历朝历代加工,被演绎成不同版本流传至今。
事实上,这则红叶传情的故事缘于顾况的一首《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 叶上题诗寄与谁。
写的是皇宫中的宫女自伤身世,无处诉说,只好题诗红叶,付随流水,寄与有缘人。诗中充满对宫女悲惨人生的同情与哀怜,体现了诗人善良多情的品性。无独有偶,天宝年间确有宫人亦曾写过《题洛苑梧叶上》: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两相联系,一则爱情故事就此诞生。而且主角非顾况不正版,虽然史书并未记载这一故事,似乎并非虚构,毕竟有诗为证。而且顾况写的宫词确也不少,质量还很上乘。如《宫词五首·其二》: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水晶帘卷,银河冷落,孤寂伤感之情顿生,这就是宫人常有之情态。幽怨自在境中,怜惜寓于意外。他的另一首《宫词》甚至是在为宫人代言:
长乐宫连上苑春,玉楼金殿艳歌新。
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如果说这就是顾况所恋宫女之倾诉,似乎没人有不信的理由。凡此种种,都在佐证顾况曾拥有一段风流美好的爱情故事。况且自古以来,人们对于爱情都喜欢进行精心构思,完美打造,让一件美事落在本就同情宫女的诗人身上,最是符合情感逻辑也是符合诗歌本性的。
头顶爱情光环的顾况,总给人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才子印象,那该是玉树临风,神态端庄的形象。事实上顾况的容貌若何,不得而知,但其言行表现却出人意表。《旧唐书》说他:“能为歌诗,性诙谐,虽王公之贵与之交者,必戏侮之,然以嘲诮能文,人多狎之。”也就是说,顾况作文写诗的能力极强,讲笑话寒碜人也是一把好手。不管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王公贵族,都要取笑一番,讽刺几句。因为他能诗文,人们愿意跟他接触,但因为他爱嘲讽人,人们也自然对他不那么尊重。这种在言行举止上不是很在意的人,在官场上必是惹人心恨者,表面上大家开开玩笑,讲讲段子,好像无所谓,但顾况的话容易伤人,且令人感觉随便,所以在真正涉及重大人事和工作时,上面一般都不太愿意考虑顾况这种言行不稳重的人,这就注定他在仕途上不能走得很顺,走得很远。
借助于“能诗文”,顾况于肃宗至德二年得登进士第,其时他刚过而立之年。但进入仕途后,他一直很是蹉跎,便自请前往地方任职新亭监。后韩滉任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时,曾召他为幕府判官,干了几年后,他的好朋友柳浑辅政,征他为校书郎,柳浑对他很是欣赏,跟他交往比较密切。接任柳浑为相的是李泌,李泌也很高看顾况,顾况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因为他知秉枢要,熟悉朝政,又有好友当政,重用拔擢当是顺理成章之事。哪知过了许久,方迁著作郎,只是前进了一小步,做了个六品官。顾况当然闷闷不乐,于是有东归之心,欲回老家隐居。既有去意,又无仕进,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任意调侃取笑一众官员,所以人们对他都很嫉恨。后来李泌去世,作为他的好友,顾况并未表现出什么悲伤之情,仍然一如既往地调笑讽刺,结果遭人弹劾,被贬为饶州司户参军。几年后,顾况离开饶州,晚年定居茅山,一心修道,不仅高寿,还得善终。
顾况本是才气纵横之人,也胸怀大志,可仕途一路坎坷,即使两任宰相都是他的好友,且对他都极为赏识,仍然没有改变他落魄的命运,究其缘由,李肇在《唐国史补》中归结为“傲毁朝列”,皇甫湜在《顾况诗集序》中的解释是“不能慕顺,为众所排”。我以为原因很简单,一是其秉性太过耿介刚直,二是讽刺调侃太过任性。傲骨铮铮心直口快是仕途大忌,必然经受打击遭遇挫折。诙谐给人不稳重不牢靠的感觉,亦是仕进短板。而嘲讽就更惹人嫉恨。顾况是吴中人,到京城为官,一腔吴音常被北方人取笑,说南方人是“南金复生中土”,意思是南方的金子,到北方才能闪光。顾况极为恼火,于是写了首诗予以反击:“钑镂银盘盛炒虾,镜湖莼菜乱如麻。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意思是说南方人到了北方,娶了北方女孩、生下北方儿女,南方人就成了你们北方人的爹了。一棍横扫一大片,一首诗把整个北方人都给得罪光了。一直以来,顾况对朝中那些官员都很看不惯,他曾写过一首针对性极强的讽刺诗《海鸥咏》:
万里飞来为客鸟,曾蒙丹凤借枝柯。
一朝凤去梧桐死,满目鸱鸢奈尔何。
诗中自喻为万里飞来作客的鸟,蒙丹凤错爱,借一根树枝栖息。如今凤去梧桐死,满眼净是一些鹞子、老鹰之类的货色,令人徒呼奈何。这首诗一出,立即触犯了众怒,贬谪便成必然的结果。但他早就悟透人生,觉得“世间无事不虚空”,于是转而隐居修道,且颇有进益,《唐才子传》说他“炼金拜斗,身轻如羽”,说明他修炼得法,得以健康长寿,岂不远胜于仕途争斗!
顾况虽然对那些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极尽讽刺之能事,但对真正的人才也是着力奖拔揄扬的。白居易年轻时到京城赶考,曾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谒顾况,顾况看到“白居易”这个名字时,诙谐一笑:“长安百物贵,白居大不易!”,然而当他看到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特别是其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时,立即变得肃然,并由衷赞叹道:“有句如此,居天下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于是大力为之推荐奖赏,白居易由此名扬天下,且顺利考中进士,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顾况长于诗文,兼擅书画。唐人李绰《尚书故实》载:“顾况,字逋翁,文词之暇,兼攻小笔。尝求知新亭监,人或诘之,谓曰:‘余要写貌海中山耳。’乃辟善画者王默为副知也。”为了画好海上之山,顾况请调临海作地方官,以便于详察四时海上山景,同时还要招聘一个擅长作画的人来作自己的副手,可见其对画画之喜好。
顾况对文章也很重视,曾写有《文论》,专论为文,观点与稍后时期的古文家所持相近,可谓古文运动之先声。他还为陶翰﹑刘太真﹑朱放﹑储光羲等人的诗集作序,内容详实,文采斐然。对唐传奇这一文体,他并不排斥,还撰写过《戴氏广异记序》,评价论述了部分志怪传奇作品。
顾况最为擅长的当然还是诗歌。唐朝诗人皇甫湜对他极为推崇:“吴中山泉气状,英淑怪丽,太湖异石,洞庭朱实,华亭清唳,与虎丘、天竺诸佛寺,钩绵秀绝。君出其中间,翕清轻以为性,结冷汰以为质,煦鲜 荣以为词。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 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李白、杜甫已死,非君将谁与哉?”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盛赞道: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明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道:“唐人诸古体,四言无论,为骚者太白外,王维、顾况三二家,皆意浅格卑,相去千里。”顾况之诗注重内容,常揭露现实,强调教化,故而极有气骨,惜有高调而非雅音。他在《悲歌》序中说,诗乃“理乱之所经,王化之所兴。信无逃于声教,岂徒文采之丽耶”?他曾创作不少反映黎庶生存状态,贵族豪奢生活的现实主义力作,如《弃妇词》《公子行》等,最具代表性的是《囝》:
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为臧为获,致金满屋。
为髡为钳,如视草木。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
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郎罢别囝,吾悔生汝。
及汝既生,人劝不举。
不从人言,果获是苦。
囝别郎罢,心摧血下。
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诗之题材独特、思想深刻、感情沉痛,揭露了唐代在闽南一带流行的绝阳为阉奴的制度。表达了诗人对受害者的深切同情,和对这一残酷野蛮制度的极大愤慨。诗前序云:“哀闽也”,乃效法《诗经》小序,取诗中首句一二字为题,阐明主题。后白居易推动新乐府运动,提出“首句标其目”,即是承其新创。
顾况的七言歌行也颇见功力,特别是描写音乐的几首作品,极富特色,想象丰富,意境高远,声色兼备,如《李供奉弹箜篌歌》、《刘禅奴弹琵琶歌》、《李湖州孺人弹筝歌》等诗,后来的白居易有《琵琶行》,韩愈有《听颍师弹琴》,李贺有《李凭箜篌引》,多受顾况音乐诗之影响。顾况的山水诗写得清新自然,境界清幽,多富有生活情趣,深远意味。如《过山农家》: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板桥茅檐,人渡鸡鸣,焙茶晒谷,活脱脱一幅乡村闲暇景象,令人心喜,引人入胜。
他的另一首《归山》则在清幽之境中透出一种人生彻悟: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
空林有雪相待,古道无人独还。
读来确会令人生起归山之心。
顾况的仕途平平,诗文书画却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修道炼丹的效果更佳,据说他活到了九十岁。想来晚年的清净生活中,他或许会对那些排斥贬谪他的人心存感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