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1562年在299名竞争者中高中状元,后来成为万历皇帝的老师,在一众老师中教授科目最多,任课时间最久。皇帝十岁时手书“责难陈善”四字赐予申时行,希望老师能规劝他的过失,提出有益的建议,而且还经常赐予老师礼物,这些礼物既有关怀性质的,如菖蒲、折扇,也有物质意义的,如白银、彩缎,可见师生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而能做皇帝的老师,也从侧面证明了申时行在政治、学术、道德等方面必然有出类拔萃的表现。
虽然身为皇帝的老师,但申时行也不是必然的首辅,他当上首辅,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张居正逝世后,继任者是张四维,但继任不出一年,张四维的父亲去世,张四维离职丁忧,申时行代理,后来在居丧将要满期时,张四维病死,而在这之前,比申时行资历更老的两名大学士也已病死,所以,资格最浅的申时行走到了最前面,成为了正式的首辅。
申时行从未做过京城以外的官,一个缺少实务经验的学者如何可以做中华帝国的掌舵者?这是因为古代中国政治统治的根基来源于道德。
在封建时代后期,科举制日益发展,科举成为进入仕途主要的途径,读书而不入仕途,就很少有机会能表现他们的才能,因此科举制度网罗了几乎所有的读书人。而在明朝,想要金榜题名,就必须细心研读官方确定的经过朱熹注释的四书五经,如此一来,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官员们拥有了统一的思想基础,他们形成了一个具有共同思想的集团,也就是“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熟读四书五经,对事物的看法更为一致,也有更高的知识水平,他们自然而然的成了实行统治的主要渠道,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某个实权人物的行政工具,而是权力的源泉,任何一项政策想要付诸实施,全看它与文官集团的需求和习惯是否一致或至少不矛盾,否则理论上的完美,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文官集团的思想基础在四书五经,当时的条件,通信技术不发达,任何政治领袖想要实现对文官集团的领导,就必须实现对四书五经中宣扬的道德的领导,通过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制度体现中央政府的诚意和道德,让文官集团紧紧围绕中央,自觉维护帝国的统治。这就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道德至高无上,它不仅可以指导行政,甚至可以替代行政,大政治家实际上是大道德家,主要责任是强化四书五经的道德力量,维护整个文官系统的团结,这也造成文官集团缺少务实精神,行政效率低下,充满惰性。
即使如此,帝国首辅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假如没有这些观念和原则,政府靠什么而存在,如何使上下官员对事情有一致的看法?因此首辅的一大职责就是主持各项繁琐的礼仪,使上下各安其位,各尽本分。其中最惹人怨恨的一项礼仪就是经筵,“经筵”指的是皇帝和重要官员的集体学习活动,经指讲学,筵指学习后官员们共同进餐。经筵的时间很长,仪式也繁琐,历时大半天只有讲官可以口讲指划,对于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任讲官多年,后来又负责统筹经筵全盘计划的申时行尤其能够体会这种痛苦,也应该最有停止这一令人折股伤筋的节目需求,但是他没有,即使皇帝经常借口拖延,即使大臣们牢骚满腹,他也依然抖擞精神,兢兢业业的督促这一仪式的进行。
一个原因是经筵本身的作用,经筵的目的在于发挥经传的精义,指出历史的借鉴,达到古为今用的目的,如果讲官敷衍塞责或逢迎恭维都是失职,这样讲官可以委婉的规劝皇帝,而皇帝不能责问和指斥讲官。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制度的仪式性,像经筵这样的礼仪制度,表现了皇帝和大臣们坚决地在经典和史籍中寻觅最有效的方法,以期达到大同之治。这就像当今社会的庆典、悼念仪式等,也是以一种仪式凝聚起参加者甚至全体人民的情绪。所以,身为文官之首的申时行,有必要竭力维护这种仪式制度,不使间断。
以伦理道德治国的效果并不完美,在实际运作中出现了经与权、阴与阳的区别。虽然文官集团都经过系统的培养,但依然不能铁板一块,有以海瑞为代表的道德典范,一介不苟取于人,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官员沉醉于搜刮以自肥,更有大部分官员在合法与非法之间取得一部分额外收入,还有一些官员为了自身安全,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小集团,文官集团们各有私心,使得理想中的政治模式无法实现。
文官集团理想的领袖是能以个人声望调和各种极端,通过发挥中庸和恕道的精神保持集团整体的稳定和团结,除非把文官全部罢免,代之以不同的组织和不同的原则,否则身为首辅只能和文官集团合作,按照他们的共同意志办事。申时行前任的八个首辅,鲜有人能善终,原因正是因为和文官集团产生了矛盾。
申时行的前任张居正,十年新政重点就在于改变文官机构的作风,加强行政效率,矫正文官集团一潭死水般的作风。税收改革是一项重点,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税额一经确定,就因袭不加修改,许多县份的土地几个世纪都没有重新丈量过,期间肯定有增有减,有的地区甚至地形都有了改变,过去所定的税额与实际情况已经大相径庭,至于土地所有权,几经典押,所有者已经难以认清。税额较低的县份即使耕地收入有所增长也已经把低税额视作当然,税额较高的县份更是无法足额缴纳赋税,赖粮在各地已经司空见惯,再加上地方政府层层盘剥,从里长到县长总是先扣常例,如此一来,中央能收到的税收更是严重缩水。
张居正上台后一项重要改革就是重新丈量土地,要求各地把税收按照规定全额不足,为了提高行政效率,张居正事事亲力亲为,甚至设计各种表格,严格规定填报日期,但即使他再有能力,依然只能做到局部的整顿,无法完成体制上的革新,同时也引起了行政系统内部的不安,违背了文官集团标榜的仁厚精神,也与平素的精神领导、间接管制的形式不符,极易引起文官集团的内部分裂。张居正崇实的作风引发读书人的厌恶,张居正没有采用温和的方法敬而远之,而是毫不留情的表现出轻蔑,更是开罪了文官集团。
张居正的严格监视百官,以个人标准加以升迁和罢黜,指使检察官检举对他不利的人物,加上“离经叛道”的政策,令文官集团失去了安全感,1585年,张居正严格的“考成法”被废,张时代唯一有组织性的条例就此撤销,文官集团又恢复了往日的一潭死水。
相比张居正强烈的控制欲,申时行试图通过不断的举行礼仪宣传恕道和诚信来管理文官集团,他努力维护儒家的传统道德,替勇于谏诤的官员说好话,例如邹元标。1587年京察力主人事稳定,稳定了文官集团的情绪,也稳定了自己首辅的地位,同时与万历皇帝的关系日益亲密,申时行利用这两层关系尽力调济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关系,尽到了首辅的责任。但效果依然不够明显,因为此时的万历皇帝本身已经不再相信这些道德,他已经放弃了诚意,不在配合应有的仪式。
即使申时行老成持重,但依然不免受到政治攻击,高启愚案更是一度将他推到悬崖边缘。高启愚是申时行心腹,正在官员亨通之时被检举主持乡试时所出的题目“舜亦以命禹”是在宣扬禅让,向张居正劝进。检举后申时行为高启愚辩护,二辅许国又为申时行辩护,结果二人均离职家居待勘,最终万历意识到这是三辅王锡爵一派的政治斗争,于是为了平衡政局,没有让检举者如愿,此次风波让申时行地位稳固,但也改变不了之后被卷入争端,直到提出解呈十一次之多,才奉准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