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东篱夕颜
2008年夏天,你打电话给我,要还给我800元钱,我说不要了,你说怎么能不要呢?过一段时间给我送过来,我赶紧说真的不要了,我心里诚惶诚恐,话也说得万分真诚,怕触及到你敏感的内心。
2009年,我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曾经的飘泊和凄惶慢慢被平淡取代,曾经我与你一样没有安全感,惧怕别人怀疑或审视的目光,你用桀骜不驯对抗,而我是沉默和隐忍,扫去浮于表面的伪装,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1.
职校门口的那排槐树已粗壮如腰,每个周末,我会带儿子从那里走过,这么多年,我依旧混在这一带,方圆十里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活动半径,你知道,我是个念旧的人,同一个手机号,也用了十五年,你的号码,一直存着,下面的标注千年不变一一洛霜,洛霜新号,洛霜最新号,洛霜最终新号……尽管,这些号,没有一个能再打通。
“快点,你快点!"每次路过职校,看着陌生的年轻的学生们,便想起当年在食堂你一手举着饭,一手举着钱,在拥挤的人群中喊我的名字,然后很自然替我付上菜钱,然后如释重负般松口气,说着天气或其他话题,仿佛为我花钱天经地义一般。
彼时你穿浅蓝的牛仔套装,瘦弱的手青筋突起,像放大的鸡爪,你的脸瘦而清秀,皮肤里有很多细细的红血丝,总让我想起老家的邻居,她有一张类似的脸,可惜在一场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每次饭后,你会挽着我的胳膊,在职校门口街上散步,我与你,是形和影的关系,那时候槐树还瘦小,连阳光都遮不往,你的胳膊上全是骨头,胳着我,那触感粗糙,清晰。
2.
打扫卫生的阿姨看着在水房洗衣服的我,目光尽是不解,“你二十八岁不结婚,你妈不着急吗?"
我顿了一下,甩甩手上的泡泡,像甩掉什么不快。
“我女儿二十四,没有男朋友,我都愁死了。"她继续喋喋不休。
同寝的北京姑娘小雅和小蕊从她身边挤进来,旁若无人地叫嚷着:“又来一个,都9个人了,还往里塞,连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还让不让人活?"“这个傻X一看就是土豪,四个男人送她,看那三个对她爸点头哈腰的样子了真恶心……"她俩洗完手,眼睛都没夹我一下,扬长而去。
我无声地一叹,看来宿舍又来新人了,每个新人,都会被她们打击排挤孤立,她们嫌我上铺的红叶爱放屁,嫌芳芳脸大年纪小,嫌我是二十八岁的老女人,且占了她们一直觊觎的下铺。
红叶芳芳她们为求生存围着她俩转,尊她们为大姐,每天鞍前马后侍候,才被接纳。
我,孤独惯了,不在乎。
我回到宿舍,果然看到新成员洛霜,没人理她,一个人在床上发呆,我朝她一笑,她也感激的一笑,她大概没想到这宿舍的人都那么坏,或许因为我与别人不同的善意,她把我当成可以携手的人,她一旦伸手抓住我,就没有放开。
我与她,就这样相识在这不入流的职校,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这样的交汇,必是命运某种神秘的安排。
我曾以为洛霜的性格与我相似,温柔恬淡,不久后发现我错了,我若是水,她绝对是火。
经过最初的蒙圈,洛霜迅速展现出她的厉害,她打架的时候毫不含糊,骂人的时候尖锐如刀,她象把辣椒面,不留神就辣了谁的眼。
同寝的室友都怕了她,因为没有开好头,之后的交往便客气疏离,她自带矛和盾,顺便也为我遮了风雨,有时我觉得我傍上了一个新时代的大侠。这大侠的锋芒毕露,职校那些年青的老师都忍不住惧她。
有次我和她在教室外,偶尔听到两个老师正说话。
“这些电脑都重做系统吗?"
“是呀,主任让的。"
“那方洛霜那台呢?我可惹不起那丫头……"
我憋着笑,她得意地甩了下头发。
3.
或许真是土豪的女儿,洛霜花钱如流水,每个月生活费五千以上,差不多是我十倍,她不怎么说她的家事,只隐隐提过她小时候家里也很穷,现在富了,父母补偿似的拼命宠她。
她为自己花钱,有时也为我,我拒绝了多次,每次都引起她的不快,经常被她请吃饭已是我的底线了,其它的我绝对不接受,彼时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连父母都不知我所在,即使知道他们对我的人生也帮不上任何忙,他们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温饱已经不易。洛霜看出我的窘,不求回报地默默帮我,像个天使一样,给我久违的温暖。
在这个以混日子为主的职校里,我和洛霜是一股清流,这也是我们能步调一致的原因,我们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计算机室,训练室,自习室,把书本和专业知识技能啃得喷香,我是因为没有退路,而洛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仿佛天生就爱学习,尽管她笨得可笑。
每天七点多我俩抱着书本离开宿舍时,背后总有嫉妒和不屑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我都装做没听见。
宿舍里有一台小雅从家里搬来的电视,每天晚上她们会看很久,小雅也会叫来她男朋友,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过得潇洒随意。我和洛霜的床在门口,她们故意把视野挡住,生怕我们看似的。这种幼稚的伎俩让人觉得好笑,我和洛霜一般会看书学习,或钻进同一个被窝里聊天,照样温馨静好。
看到小雅的男朋友,洛霜偶尔会和我聊她的男朋友,她说她的男朋友和小雅男朋友长得很像,老实说,小雅的男朋友倒是个不错的人,听说和小雅青梅竹马。洛霜的男朋友是网上认识的,自己开公司,洛霜说他很拽,可爱情让人疯狂,洛霜经常会瞒着父母坐飞机去找他,她的生活费多半送给民航,她患得患失的样子让人心疼。
我知道为什么,其实她是自卑的,洗澡时,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后来时间长了,才肯和我一起,也是别别扭扭的。她穿上衣服是个少女,脱了衣服后,身材很恐怖,干枯像个老人,饶是我这样宠辱不惊的人第一次见也暗自吃惊,她一年四季都穿长袖。
她不说,我也不问,当做平常,但她有心结。有几次她见男友回来后情绪低落,嘴却硬得很,话里透出的被嫌弃,我隐隐捕捉到。
4.
洛霜找工作时遇到各种麻烦,彼时我已在另一个职校任教,师范毕业的我,基本可以应付新环境,而洛霜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她先是被学校介绍到一个小公司做文秘实则打杂,工资低还被领导欺负,她曾想夹着尾巴做人,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翻了。
“他们那样欺负人,我忍不了。"她电话里诉说不甘,苦学了近一年,原以为会如鱼得水的职场,一下就给她当头一棒。
“谁刚开始都这样,翅膀硬了就好了。"我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洛霜听不进去,频频撞南墙,她很焦躁,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和她分了手,其实那是意料之中。她的家庭似乎也出了事情,生意一落千丈,骄傲的她一直习惯自己扛着,或者躲开我的视线,展示给我的大多是天下太平。
跌跌撞撞多次,我能感觉到她信心流失,话里多了嫉世愤俗,好在多次摔倒后她总算找了个靠点谱的工作,做平面设计,只是忙碌占满她生活的每分钟,连打电话都成了奢侈。不过知道她过得尚好我很心安。我时不时给她发短信,回不回全看她心情。
谁的日子不是先纷乱再安适?她在就好!我想。
5.
工作半年后,有一天她发短信问我借300元钱,我当时正在甘肃做交换课,下了课赶紧给她打电话。
“发生什么事?"我反复追问,她说没什么大事,小麻烦,又不想让家里知道,我不相信,300元钱不够她以前生活费的零头。
“真的没事,别瞎想。"她斩钉截铁,却也阻挡不了我的疑惑,我给她汇了仅有的800元。
“你有事瞒了我吧?"一个月后,我从甘肃回来,在一个饭店请她吃饭。
“真没什么,看把你紧张的,小事一桩,下次把钱还你。"她刚刚和我的学生一起听课,一直挺激动的,搂住我直摇,“你讲课真好,我都想来当你的学生。"
“有事一定告诉我,从前你罩着我,以后我罩着你。"我拍拍她的头,看她淡定,我放了一半心。
她哈哈笑,眼圈有些红。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酒,又像回到上职校的时候,我已有一间不错的宿舍,没有刁钻刻薄的室友,适合秉烛夜谈。
晚上,我们钻入同一个被窝,她还是那样瘦得胳人,我们相拥着,絮叨着,就着往事,枕着月色,慢慢睡去。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其实只上了小学五年级,从十岁,我就跟我妈下地薅草,职校那些知识……我他妈拼命也……学不会,太难了……"
我正迷迷糊糊,以为在做梦,梦醒了,她已上班去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6.
大约两个月后,我和她QQ聊天。
"你那里有想找工作的女孩子吗?"她问。
“有啊!"我高兴极了,以为她升了职,做HR了,“具体要做什么工作?"
她发来几张照片,我打开一看,差点吐了,全是不堪入目的各种挑逗的恶心的语言。
“这个什么东西,你电脑中毒了?"
“没有……就是这个工作,让女孩子在网上找人,事成后那些小姐给回扣……"
我懵了,她怎么能做这个?皮条客!
“怎么不能做,又不是自己上,只赚个中介费,怕什么?谁也不认识谁。"她振振有词。
“你……你不能……"我说不出话,感到全身发冷。
“反正你帮我问问呗,看有没有人做,我还有事,下了。"
我坐在电脑前,半天没回过味来。
等我回过味,立刻把电话打过去,她挂掉,短信返回来说正忙。
我苦口婆心写了很多话发给她,她刚开始还申辩几句,后来干脆不再理我,QQ一直不在线,不知道真的还是故意,打电话过去,却停了机,我后来急了,去单位找她,人家说她辞职好久了。
我想她大约是躲着我,怕我这张正统的嘴脸,怕我喋喋不休的说教,或者生气我不理解她,于是我放低了身段,留言越来越卑微,只求见她一面,不管她做什么都不怪她了。
我心里猜她必是经历了什么大坎,才不得不去做那龌龊的工作,我必须找到她,我不想失去她!
而北京像个巨大的海,我们都浮萍一样漂着,谁知道谁的根在哪里?我搜遍所有的角落,只找到她一张模糊的身份证复印件,只能看清黑龙江的某个城市和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7.
2009年,我结了婚,婚前,我试着拨打她每一个电话,无一不是停机,我在QQ上又给她留了言,那QQ一直是灰色,亳无生机。
以前她说过,我以后的每个重要时刻她必参与,我存了幻想,尽管十足十的没把握,我猜不出她故事的走向,心里其实无数次害怕,怕那是一个深渊,我与她那戛然而止的交往昭示着不好的信息,我没有在她下落的时候拉住她,是我挥不去的痛。
当然,我也希望我想多了,她很好,只是恼了我不想再出现,若这样,我宁愿闭嘴,宁愿用很多属于我的珍贵去交换。
多年以后,我那些曾经同寝的室友七拐八拐居然还能联系上,小雅的男朋友与小蕊结了婚,芳芳做了人家的二奶还生了个儿子,红叶在一个绿化公司做了高管,乱是乱了点,至少人人安好。
我要找的人,却连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