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

文/木呓

一、生

窗外月光倾泻,在眼前的地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她蜷缩在空无一物的木质床板上,做着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有个女人一遍遍的喊着她的小名,汝汝,汝汝,轻快婉转,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她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手,触摸到女人皮肤的瞬间,看到女人眼角掉下大颗的泪来,转瞬便不见踪影。她看着自己的手,一股红的刺眼的鲜血在蔓延。

猛的睁开双眼,感受到心跳的频率,额角微微有汗,她坐起身,双臂环在膝盖处,拥抱着自己,想给予自己一点温暖。一抬眼看到照片里的女人,那是一张黑白相片,从她记事起便悬挂在那片惨白的墙壁上,照片里女人梳着一对麻花辫,垂在胸前的位置,嘴角微微扬起,略带羞涩的微笑着,鼻翼旁边有颗浅浅的朱砂痣,一双漆黑的眸子明亮莫名,好像会说话一般。和梦里的女人一样,只不过,她只是常年累月的无声的看着她,不曾叫过她一声小名。

她并不觉得害怕,尽管彼时她也不过只是一个七岁孩童。她只是觉得那个女人既亲近又遥远。

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带着她来到这个房间,坐在这张木床上,抱着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照片发呆,从她记事起便如此,爸爸告诉她,那是妈妈,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叫许亦汝,出生在1990年的寒冬,听外婆说,她出生那天,鹅毛般的大雪肆无忌惮的下着,母亲难产,挣扎了一整夜才生下她,还来不及给她一个微笑,便无了呼吸、心跳以及生命体征。留下刚出生的她、外婆以及父亲。父亲还未来得及体味得女的欣喜便陷入丧妻的巨大悲伤漩涡之中。外婆强忍着眼泪,将她抱在怀中,对着面如死灰的父亲说,这是你和她唯一的孩子,为了她,你也要振作起来,给她取个名字吧。

许亦汝,如你一般,宁宁,这名字你可满意。宁宁是母亲的小名,外婆听到,泪无声落下。

母亲走后,父亲在家里待的很艰难,哪里都是母亲的气息,吃不好睡不好,人慢慢的变得萎靡起来。外婆看不过,对他说,汝汝留下来给我带,你去城里找个活计吧,每天这样也不行。宁宁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啊。

第二天,父亲便收拾行囊离开了家,当时许亦汝不到三个月,没有母乳,外婆每天用米糊喂养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长得瘦小,一张脸皱皱的,唯有一双小眼睛与她母亲一般,明亮摄人。

父亲一个月会回来一次,拿些钱以及吃的给外婆,还会买漂亮的小衣服给许亦汝。外婆总说,孩子长得快,不用每个月买,一下就穿不了了,浪费,父亲不听,将许亦汝抛在空中,再接住,听着她的尖叫以及咯咯的笑声说,妈,女孩子衣服不嫌多。

许亦汝一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城里买了蛋糕回来,那时她刚牙牙学语,见到父亲,便叫着爸爸,爸爸,糯糯的童声将这个被生活磨砺的男人坚硬的心慢慢的溶解,那天他抱着许亦汝,在母亲生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木质小床上,一遍遍的对只有1岁的许亦汝说,汝汝,那是妈妈,你要会叫妈妈,以后爸爸不在,你要陪着她。这样的话三岁的许亦汝才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许亦汝长的很快,外婆也老的很快,或许是没有妈妈,父亲又常年不在身边,许亦汝逐渐长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她经常在夜晚独自跑去母亲的房间,蜷缩着睡去,在梦中看到她的脸,醒来看着她的照片感觉怅然若失。

父亲从每月回来一次变成两个月然后不确定何时回来,他依然每月寄钱回来,只不过要等很久才能见到他的人,七岁的许亦汝从父亲归来的次数感觉到不安,仰起脸问外婆,外婆,爸爸也不要我了吗?口气里有淡淡的忧伤以及委屈,外婆看着这张与自己女儿愈发相像的脸,忍不住的叹气,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外婆太瘦了,骨头硌得她疼,但是她什么都不说,心像是芦苇一般,随风飘荡,不知何处是归处。

二、离

许亦汝十一岁生日,父亲买了水果蛋糕和漂亮的裙子回来,外婆煮了长寿面,炒了几个家常菜,一家人坐在一起给许亦汝过生日。许亦汝很高兴,换了父亲新买的裙子,站在房间中央转着圈问父亲好看吗,外婆宠溺的看着她,父亲笑着,淡淡的说着好看。

外婆与父亲商量,将她接到城市里去初中,外婆说女孩子也要好好读书,以后才不会过得太辛苦。父亲坐在凳子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抽着烟,眉头紧锁。外婆叹了口气说,我年纪也大了,也照顾不了她多长时间了,说到底汝汝终究是你的女儿,不管你现在生活如何,你还是要管她的。

许亦汝在门外听到父亲闷闷的说,好,妈,您让我回去和书怡商量一下。

许亦汝第一次听到书怡这个名字,不禁怔了,旋即便明白过来,想起父亲每次回来抱着自己在母亲相前的沉默,不禁觉得讽刺。何必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许亦汝觉得人生无聊极了,她好累,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转身离去,走近母亲的房间,蜷缩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对着墙壁上母亲的照片说,妈妈,爸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你会伤心吗,他不想要我,妈妈,我该怎么办?眼角有泪,许亦汝再次沉入梦境,梦里,母亲笑着,对她说,汝汝,要坚强,不要怪爸爸,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一个月之后,父亲过来接她,外婆给她收拾行囊,如同多年前给父亲收拾行囊一般,许亦汝跟外婆说想要一张妈妈的照片,外婆略微怔了一下,对她说,汝汝,就让妈妈留在这里陪外婆,你以后和爸爸他们一起好好生活。

自她会走路起,每次父亲回来要走时,她都与外婆一起送父亲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才能坐到开往城里的车,许亦汝从未觉得那路长,只盼着它更长些,便可以与父亲多待一会,尽管他们都不是善谈之人,之间总隔着什么。

同样的一条路,只不过这次不是父亲一人走,许亦汝和父亲劝外婆不要相送,外婆腿脚不好,去时有人相伴还好,回来孤身一人,许亦汝想想便觉得心酸。外婆不肯,坚持要送他们,拗不过她,许亦汝只好挽着她,三人又一次走上这条路。

正是炎炎夏日,太阳当空,知了聒噪的叫着,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彩色的蝴蝶煽动着翅膀飞过,乡间的小路静谧美好的像一幅画。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的走路,没有言语,无声的像陌生人一般,外婆偶尔会叮嘱许亦汝一两句。再长的路也有尽头,看到柏油马路的那一刻,外婆便哭了,她背过身去无声的抹眼泪,许亦汝看到,也不禁流泪,她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如外婆一般爱她,为她着想,心生悲戚,未来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向她走来,她想逃,却不知该逃到哪去。

她与父亲来到他的家中,屋子很小,不足60平,却收拾的很整洁,与邻居共用厨房与卫生间。

她看到那个叫书怡的女人,身材纤细,穿碎花裙子,白色的皮鞋,留一头短发,画细细的柳叶眉,眼波婉转,温柔似水,温和的对着她笑,不抗拒也不热络。她怯怯的站在父亲身后,眨巴着一双眼,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不说话。父亲将她拉出,指着女人对着她说,这是爸爸的妻子,你可以叫她妈妈,也可以叫她阿姨。她看了看两个人,用细小的声音叫了阿姨。女人笑着应了,对她说,以后这就是自己家,在这好好住下,阿姨会照顾好你的,你还有个弟弟,还没放学,等他回来介绍给你认识。

自此,便在这住了下来。父亲花了钱让她到市里读初中,阿姨对她很好,吃穿用度与那个叫许宁的弟弟别无二致,只是许亦汝总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这里无法让她产生家的感觉,虽然她从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也常年见不到,但她知道,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是她的家,在那里她可以肆意玩耍,不用小心翼翼的看别人面色,不用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如同蜗牛一般,那里才是她的壳。

她很早熟,在其他女孩子沉浸在芭比娃娃以及花裙子中时,她便知道她总是要离开这里的,而唯一的方式便是读书,她不喜欢这个城市的荒凉以及冬天的大雪,她想去一个南方城市,那里冬天也有绿树红花,没有白茫茫的让人绝望的惨白。

她很努力,也有天赋,成绩一直很好,喜欢看书,周末的时候常常带着许宁一起去市里的图书馆看书,她虽与父亲。阿姨不热络,但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弟弟相处的分外和谐。记得初来时他经常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姐的叫着,像个跟屁虫一般,她对他发火,他也不生气,只等着她平静了再小心翼翼的拉她的衣角,生怕她不理自己,他常说,姐姐,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姐姐。许宁像个小太阳一般,照耀着她昏暗冰冷的内心。只是,她终是要离开的。

高考前,许亦汝去看望外婆,外婆又老了一些,好在没什么大病,腿脚也还利索,满头银发,倚在门框上对着她慈祥的笑,外婆给她煮她最爱吃的牛肉面,晚上她与外婆依偎在床上说话,她跟外婆说,要考去南方读大学,可能没法常常来陪她,外婆笑着说,汝汝,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外婆这么大年纪了,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承受过,只希望你可以随心过就好。许亦汝心里感动,对外婆说,外婆,这么多年,有您真好。

外婆睡后,许亦汝起身,来到母亲的房间,照片里的女人依然年轻,她与母亲长得很像,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说道,妈妈,我要高考了,我想去南方的大学,我就要离开这了,我以前总想着离开,但这一刻要来临的时候却又有些不舍,妈妈,你明白我吗?

那年高考,许亦汝发挥正常,考到她想去的城市读大学,离开了这个她一直想要离开的地方。

三、死

接到外婆死讯的时候,许亦汝正在做家教,教一个上初中的小女孩,父亲打来电话,悲戚的说外婆走了,走的很安详。

小女孩问她,老师你怎么哭了,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强忍着内心如潮水般汹涌的悲伤和女孩以及她的家长告了别。出门,走了许久,坐在马路边的草坪上哭的不能自已。

买了最快回家的机票,回去时外婆已去世三天了,父亲一直在等着她回来。在灵堂里她见到外婆最后一面,她跌跌撞撞的走上前,许宁扶着她,她看到外婆的满头白发,脸上的有深深的皱纹,外婆像睡着了一般,眉头舒展,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许亦汝想,或许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她想到外婆的一生,20岁便嫁给她叫外公的那个男人,许亦汝并未见过他,只是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浪荡子的形象,两年后生下她的母亲,因是女儿被丈夫及婆婆苛待,忍受不了便独自带着女儿出来,独自过活,未曾求过他人一分一毫。女儿很快长大,遇到疼惜她的男人,却因生下孙女与世长辞,她忍受着丧女之痛,将孙女带大,其中艰辛,难以言表。

命运好像对外婆分外苛责,不曾给过她温柔的一面。而外婆,像野草一般,用顽强的生命与这不平的一生做着无畏的挣扎。

许亦汝眼泪不停的流,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多年来,她已养成这种不出声哭的习惯。父亲拍拍她的肩膀,说着,汝汝,让外婆安心的走吧,外婆生前最牵挂的就是你,看到你这样她也会伤心的。

她抬起泪眼看着父亲,这个她曾埋怨过的男人。她曾不明为何他明明表现得对母亲如此情深,却还可以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曾不懂为何她明明是他的女儿,他要征求他人的意见才可以将她带走。她一直记得多年前这个男人抽着烟,紧锁着眉头,对外婆提议将她带到城里读书的事情当做一个烦恼。她记得那一刻感觉被抛弃一般,她是个连父亲都不愿要的人。

而此刻,她好像一瞬间明白并理解了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他只是个普通的平凡的男人,也是一个被命运握在手里随手把玩的存在,他爱她的母亲,但母亲已逝,他的生活却还有很多个年岁。她爱他的女儿,但他也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他并非是想抛弃她,只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做着艰难的抉择而已。

外婆死后,她独自回到曾和外婆住的那间小屋,那里有她迄今最美好的记忆。

她倚在门前,看着逐渐衰破的小小院落,枯草丛生,灰尘满布,她记得外婆生前喜欢在院子一角种花,花前放一个躺椅,午后时分外婆坐在躺椅上摇啊摇,她拿个小凳坐在一旁,听外婆讲那些久远的不知出处的故事。

她去母亲的房间,一如往常坐在那张木质小床上,看着照片里不会再衰老的容颜喃喃。蜷缩在床上,意识开始模糊,又沉入梦中,这次她不仅看到了母亲,还见到外婆,她们站在远处,对着她笑着挥手,好像是在叫她过去,又仿佛是在道别,她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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