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般默默地吃饭夹菜。两个人的厨艺都不好,我做的一般偏甜的,米亚喜欢咸和辣。但我们什么也没说。
对话是从收拾碗筷时开始的。
米亚把没吃完的麻辣豆腐倒进另外一个盆子,一个飘着黑胡椒的盆子。我去开电视,听见她说,周末我有个同学过来,能在我们这儿住一晚上吗?
我们租的两房一厅,另一个房间打算以后给孩子和前来照顾的长辈,至于我妈还是米亚的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谈。
可以啊,你收拾一下。
我一边调遥控器一边回应。一场重要的篮球比赛会在半个小时后开赛,现在正在回顾两队交手的情况。抢断,暴扣,集锦看起来跟解说的声调一样劲爆。
你同学怎么不住酒店?附近那家我有卡。上回我同学住过,评价不错。
就一个人,还是家里住着方便点儿。他过来面试,也许很快就走了。
米亚的同学归她招待,我的同学归我。我们一向如此。在我们的共识里,这些朋友身上都是过往的气息和回忆,我们才在一起两年,很难去介入对方的过去。我们都力求避免这样的时刻,一方和旧友们热烈地聊着某个过去的人,或者某个大家熟知的梗,而另一方傻傻地呵呵呵。
我们也很少在家里接待朋友,附近有家酒店,声誉很好,价格也可以,一块出去玩的话,从我家走过去只要五分钟。就算晚上在房间喝多了,也很容易找到路回家。我干过不少次。
所以我一边看着不断闪烁的画面,一边懊悔自己的轻率。还好这周打扫家务的事,归米亚负责。光是那一堆快递盒子,就够米亚搬来搬去忙上几个小时。
夜里我睡不着,米亚倒是睡得很好,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翻着身。起来上了个厕所,偷偷抽了根烟,蹑手蹑脚上了床。
我刚进被窝,米亚就转了过来,开始吻我的后背。
结束后,米亚迷迷糊糊地跟我说,睡吧,等过完年再说。
我嗯了一声。
我加完班回到家,米亚的同学已经到了。
我在门口就听见他们说话,高声说着一种我听不明白的方言。
米亚的同学是男的。
米亚念的中文系,男生可谓凤毛麟角。
我诧异的是,米亚偶尔跟我聊的,都是几个同寝室的闺蜜,从来没提及男生。
你好,雨生。他向我热情地伸过手来。
你好,我僵硬地也伸出手,我是雨生。你是?
米亚插话说,这是王宇,都坐吧。搞得领导人会晤一样。
王宇人蛮帅的。
我和王宇看起了篮球比赛。他对球员都不熟悉,他说他一直都看nba,国家队能认识几个就不错了。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曾在nba效力过的外援。
每看见一个外援,他就夸张地喔一声,然后对他们在cba的神勇表示惊叹。他惊叹用的是拉长的喔!
米亚陪我们看比赛,这倒是为数不多的几次。
有一次是我们聊着聊着突然吵起来,米亚从她的书桌旁跑过来,站在沙发边跟我对骂。
她没顾得上电视正在播放球赛。我们在解说员亢奋的呐喊中,亢奋地吵了一架。
后来,米亚开始趴在我肩头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扭头和我看着比赛,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进去。
比赛相对平淡,几乎是压倒性的。王宇一会儿和我聊,一会儿和米亚说话。他飞快地切换两种语言,语速也是飞快。
米亚则一直讲家乡话。
我去冲凉,把水调到最大那档,坐在马桶开始看手机。自从单位领导用上了微信,我被拉进了四五个不同的工作群。每个群的群主都染上了一种恶疾,随时发布工作计划,随时检查工作进度。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失眠了。
睡觉前我想对米亚说点什么,想了想又忘了。
第二天是周日,昨晚说好了,米亚开车带王宇去走走,我晚上要值夜班,就在家呆着。
十点钟我才起床,米亚已经出去了,隔壁的门也关着。看起来好像跟平常没什么区别。
进洗手间才发觉有点不同,多了一只牙刷,一个杯子,一条深灰色的毛巾。
我刮了刮胡子,出门吃了个早餐。
刚回家就听见电话响。
是米亚的妈妈,我未来的丈母娘。她们每周通一次全程方言的电话。有时候我能听到我的名字,又不太像我名字的发音。
我和米亚妈妈聊了一会儿,互相说了说近况,我估计米亚上周都说过了。
然后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起了结婚的事。
我说等过年见了面细说。
我和米亚本来就打算过年两家跑一跑,让老人们都见见未来的儿媳和女婿。去年我们正忙着搬家,都没回家过年。搬完家又跑了一趟东北看雪。假期就结束了。
对了,那个王宇妈妈说了,他好像要去一趟你们那面试,去了吗?
她临挂电话好像想起这么回事。
我很快就习惯了三副碗筷的生活。做饭和洗碗都归我负责。这样能表现我的体贴勤快,这是米亚的说法。
有时候哗哗的水声也挡不住她们聊天的声音。
我跟米亚说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米亚说,就这几天,做做样子嘛。等你同学来了,家务我全包。她说得很诚恳。
我甚至习惯了一直放在洗手间的剃须刀,莫名其妙出现在客厅。
我也习惯了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双黑色的,职业色彩强烈的皮鞋。
我还慢慢习惯关好卧室门,以及出门前敲敲隔壁的门。
王宇面试了一份看起来很有前途的工作,他说,下一阶段还有个笔试,只要笔试过关,就可以开始实习期,实习期光是基本工资就是他原来工作的两倍。
我和米亚都很开心。那天王宇开口说要做饭,米亚领他去菜市场。
这是我们吃过最像样的一餐。我和米亚从来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把菜吃得干干净净。
王宇兴致也很高,我们喝了点啤酒。又打开本来准备过年送未来老丈人的白酒,一小杯一小杯喝起来。
你老公真不错!王宇说。
米亚给我们弄了点花生米。
王宇说,能文能武能饮酒,还能做饭洗碗拖地板,这样的老公上哪儿找去。
我和王宇碰了碰杯,指了指自己,两个人哈哈大笑。
今天菜整少了,明天开始,我下厨,保证大家吃饱吃好。王宇拍着胸脯。
然后他就趴在桌子上了。我好像还有个问题没问,可我也跟着趴了。
一个月后,王宇经过层层考察,终于进入了那家公司。
我们坐在餐桌旁,喝上次没喝完的白酒。
王宇宣布了这一喜讯后,又说,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你们了。我在网上看了房子,下周就过去看看。到时欢迎你们常来玩。
我和米亚举杯,和王宇碰了一个,大家都很高兴。
直到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我突然有点说不清的情绪。
后来我问米亚,下周咱俩谁做饭了?
米亚没有回答,她一向睡眠质量很好。
王宇比预想的更早离开我们家,两个星期内,他看了五六处房子,等他要去看第七处的时候,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王宇神色哀伤,一反常态地压低了声调说,我妈妈住院了。
米亚拉我进房,跟我商量,要不我跟王宇一块回去吧。路上有个伴儿。
米亚早订了动车票,趁元旦回趟老家,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乡镇。
票怎么办?我问。
退了吧,不差这两天。
元旦领导让我陪他出差,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他另有目的。但我无法拒绝。
那你,不,你们路上照应着。
我送米亚和王宇上了车,看着车走远,慢慢开车回了家。在小区停车场停好车,我忽然想起来这里只是我们租住的房子。我们可能在明年的某个时间,或者今年的某个时间,因为某个原因,离开这里。
我又突然想起,未来丈母娘的那通电话。
然后我上了楼,收拾好行李,坐在客厅,点上烟,把身体打开,瘫坐在沙发里,恣意地吞云吐雾。
我忘了水池里还没洗的那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