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小时候的生活很好,能穿着漂亮的衣服,很得体。
我的母亲名叫法耶,是邮递员的女儿。她在城镇里长大,住在一幢黄色的房子里,周围是白色尖桩栅栏,栅栏旁种着一排排紫色鸢尾花。她母亲据说是山谷里最好的裁缝,所以年轻时的法耶总是穿着剪裁完美的漂亮衣服,从天鹅绒夹克到涤纶长裤,从羊毛套装到华达呢裙,应有尽有。她到教堂做礼拜,也参加学校和社区活动。她过着正常有序的体面生活可谓无懈可击。
外婆想让母亲能找到个好的对象,能有个好家庭,但母亲却很“叛逆”,她不想走寻常路了。
婚后她便致力手构建一个完美家庭,至少外表上如此。她相信这样会保护女儿们免受社会的伤害,不像她过去那样遭人冷眼。
其成果之一就是白色的尖桩栅栏和一衣橱的手工缝制衣服。另一个成果是她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个严厉的年轻人,此人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喜欢不走寻常路。
也就是说,我母亲对堆积在她身上的体面做出了任性的回应。
外婆想把自己从未有过的礼物送给女儿,这个礼物就是一个好的家庭出身。但法耶不想要这个。我母亲虽然不是社会变革者——甚至在最叛逆的时期她也谨遵摩门教信仰,忠于婚姻和母性——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社会剧变似乎至少对她产生了一个影响,她不再想要白色尖桩栅栏和华达呢礼服。
当时“我”还不能明白婚姻家庭对一个女人的影响
穿好衣服后,我转身对着镜子,一边掸去领口上的泥垢,一边心想母亲能从那样的世界逃离真是太幸运了。在那个世界,白色和奶油色有重大区别,这样的问题可能会毁掉一个完美的早晨,一个本可以牵着卢克的山羊到爸爸的废料场四处寻宝的早晨。
对父亲的描写可以看出来,父亲的性格一部分也收到原生家庭的影响。
我父亲吉恩是那种看上去既严肃又调皮的年轻人。他的外表很引人注目一乌黑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鼻子像一枚箭头一样指向凶巴巴的深邃的眼睛。他常常抿着嘴笑,像是在开玩笑,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笑料似的。
虽然我的童年也是在父亲成长的那座山中度过,我们还在同一个食槽喂过猪,但我对他的童年知之甚少。他从未说起过,所以我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我母亲。她告诉我,在我父亲小时候,山下爷爷曾经脾气火爆,一点就着。母亲使用“曾经”一词总是让我觉得好笑。我们都知道最好别惹爷爷生气。他脾气暴躁是事实,山谷里每一个人都可以证实这点。他饱经风霜,全身上下像他放养在山上的野马一样粗糙而结实。
现在我长大些了,有时会想,父亲对此的强烈抵触是否更多与他母亲有关,而非教条所致。我在想他是否只是希望她当时能待在家里,这样他就不用和坏脾气的爷爷长时间单独相处了。
父亲的童年都耗在经营农场上。我怀疑他从没想过去上大学。尽管如此,母亲说当年父亲活力四射,爱闹爱笑,神气十足。他开一辆淡蓝色大众甲壳虫,身着五颜六色的面料做成的奇装异服,蓄着浓密的胡子,颇为时尚。
母亲看上了父亲的与众不同、超脱的气质。
年轻男人相比,农场生活让吉恩显得与众不同:他身上有股超越同龄人的严肃认真劲儿,身体健壮,富有主见,令人印象深刻。
山上的生活给人一种至高无上之感,一种遗世独立,甚至统治之感。在那广阔的空间里,你可以孤身一人几小时畅行无阻,漂浮在松林、灌木和岩石的海洋。那是无边无际的静谧,使人沉静,在它的广袤面前人类显得微不足道。吉恩在这种高山的催眠中长大。一切人类闹剧都仿佛安静下来。
流言蜚语
在山谷里,法耶试图不去听小镇上不断涌现的流言蜚语,它们透过窗户闯入,顺着门底钻了进来。母亲亲常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讨好者,说她无法阻止自己去猜测别人想要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无法阻止自己极不情愿地强迫自己做出改变。住在镇中心的体面房子里,周围紧挨着另外四幢房子,彼此之间近在咫尺,谁都可以透过窗户往里看,窃窃私语着对她评头论足。法耶感觉像是被困在牢笼之中。
家庭的重担让父亲变了,从一个无忧无虑的人变成了一个疲惫不堪、忧心忡忡、担惊受怕的人。
我很难相信照片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是我父亲。他在我印象中是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整日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忙于囤积粮食和弹药。
我不知道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何时变成我所认识的父亲的。也许没有特定时刻。
外婆离开了,懂母亲、懂家庭、懂“我”的人离开了~
这些年来,我多次进出她的厨房,但她从未告诉过我,眼睁睁看着女儿把自己隔绝起来,封闭在幻觉和偏执筑起的高墙里,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象她的样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孤零零的画面,就好像我的记忆是一台幻灯机,而片盒却卡住了。画面上,她坐在带坐垫的长椅上,留着一头紧密的卷发,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她的眼睛充满善意,安静闲适,仿佛在看一出舞台剧。
那微笑让我念念不忘。始终如一,神秘,超然,冷静,是唯一恒久不变之物。如今我长大了,主要通过姨妈和舅舅尽力去了解她,我于是知道她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
我参加了外婆的追悼会。在打开的棺材面前,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殓尸官没处理好她的嘴唇——一直像铁面具般挂在她嘴角的亲切微笑消失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没了微笑,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外婆生前可能是唯一一个了解我正在经历什么的人:偏执狂和原教旨主义如何瓜分了我的人生,它们如何把我在乎的人从我身边带走,只留下学位和证书——一种体面的虚空。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前也曾发生。母女分离再度重演。磁带在循环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