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知乎I D荒村的灯光。文责自负

一

在一个新建的商业广场里面转了几圈，就是找不到广场里B栋的电梯。

约我在B栋三层港式餐厅吃饭的女孩子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每次回答都是已经到了楼下，马上就上来，却不好意思问她电梯在什么地方。

从电话里面声音就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年轻且浑身充满了城市味道的女郎，我可不想第一次和她见面就给她留下土老帽式的笨拙印象。尽管已经在城市里面住了十多年了，但乡下人的自卑感却从未远离过我。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这么大的一栋楼应该有好几个电梯，而我花了半个小时一个都找不到。

正是就餐高峰，偌大的广场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我的拧劲上来了，今天偏偏不问人，看自己能不能找到电梯！

又围着这栋楼转了一圈。我的双眼从非常敏捷地在整栋楼的外观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回逡巡搜索，到木然地仰头看着大楼的第三层，终于绝望了——不仅找不到电梯，连楼梯都找不到。

于是打电话给她承认找不到电梯，说建造这栋楼的人想着人都会飞吗，我可不会飞，问她是怎么学会飞的。

她大笑起来，说你可真逗，电梯在一楼商场内，在楼外面怎么找得到？我恍然大悟，自己也觉得好笑。

见面聊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发笑。我说我老爸经常说，男人可以大声笑，女人不能这么笑的，特别是你这样的美女更不能放声大笑，笑不露齿懂吗？

她更加不可抑止，捂着嘴笑得全身发颤。

我问她想吃什么，她用手指了指点餐单。上面已经点了三样，一是沙姜焗鸡盅，一是木瓜蒸红豆，还有两个餐包。我说这几样东西喂鸽子还差不多，我是肉食动物，要吃肉。于是又加了一个炸金牌猪手，一个煎鲳鱼。

菜上得很快。我早就饿了，抓住一块油淋淋的猪手，津津有味地啃起来，满嘴流油。斜眼看她小心翼翼戴着塑料手套，捏着兰花指用刀叉切开猪手，沾一点酱料，轻轻送到嘴里慢慢品尝。我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说道：“注意你的吃相，吃饭哪有你这样的，跟唱戏似的！”

她说道：“你还倒打一耙！我看你从进餐厅就没有洗手，也不怕脏，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呢！”

她不仅说话声音好听，长得也很漂亮；五官搭配协调，身材也很好；皮肤白皙，海南女孩子很少见到皮肤有这么好的，光洁得像瓷一样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上身一件鹅黄色的T恤外加一条淡绿色丝巾随意披在肩上，下身穿一条白青色牛仔裤，二十四五岁的年龄加上这样简洁而利落的装扮，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我说：“不是我不把自己当外人，而是你已经到了我的地盘了。”

她说：“你的地盘连电梯都找不到？＂

我说：“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

她说：“曾经？这里去年才建起来啊！”

我说：“你这就不懂了，我十多年以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你恐怕才断奶，这里原来是海口最大的城中村。”

“哦，”她说，“这就对了，我是本地人，知道原来这里是玉沙村，现在高楼大厦都建起来了，你恐怕找不到以前半点影子了吧。”

与她的父辈祖辈不一样，海南人的新生代在我这样的外地人面前，语气里已经有了一种明显的优越感。我说是，但是坐在这里，感觉很多回忆就涌上来了。她扬了一下眉毛笑笑，说今天在你的“地盘”来请教你，算是缘分了。

她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约我是因为她的业务上面的事情。我分析了和她业务相关的市场走势，给了她一些建议和承诺。其实她真正要的就是我关于这个业务能够给她的承诺。

我感觉这个女孩子是做业务很优秀。普通的销售人员谈业务，直接就和客户谈需求，这种情况下，和客户见面的概率都比较低，更不要说是谈成业务了。而她用一种咨询的方式，放低身段跟客户请教，情况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开始客户没有太多抗拒的情绪。

很自然，我们聊得很愉快，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无意抬手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到十点了，于是提议下次再谈，要她先回，我再在这里呆一下。

港式餐厅大理石地面光鉴照人，天花上一排排豪华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欧式设计的装修风格和仿意大利中世纪的餐桌椅让人感觉既高贵又典雅。

窗外，这个新型的商业广场的建筑群高楼林立，城市核心CBD商业圈展示出繁华的魅力和尊荣的气度。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建筑群只是曾经城中村小小的一角。

二

那年我住到玉沙村的时候是二十四岁，跟刚才的女孩子年龄相仿，但是没有一丝女孩子身上的洋气，在生活中疲于奔命。

在一家公司做了大半年的保安，虽然吃住不愁，但是总觉得荒废了自己的青春，并没有要做大事业的自信，只是感觉人生不应该这么混日子。做保安的时候每个月两次到人才交易市场求职，但是简历投进去就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当在饭店做服务员的妻子请假回老家看望孩子的时候，我选择辞职后专门找工作。我想哪怕是在工地提泥灰桶也会有机会。毕竟是学的建筑专业，能够看懂图纸，就比一般的建筑小工要多一些机会。

辞职后能够找个地方栖身成了首要的事情。在玉沙村低矮的楼群巷子里找了好几天，即使连最一般的一间房子的房租也要150块钱一个月。如果交掉两个月的房租押金，然后买一些生活必须品，那么我身上剩下的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一个院子里，一位老人带我一连看了二楼好几间房子。介绍完价格以后，我没有做声。

海南人长寿。房东尽管年龄已近七旬了，但是精神矍铄。海南人称呼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为阿公。当时我父亲50多岁，但是从走路的速度和行动敏捷的程度来看，感觉父亲的体质不一定有这位老人的好。

从二楼的阳台可以看清院子的全貌：一株硕大的杨桃树在院子中央，密密的枝桠伸展到院子的每个角落的上空，挂满了青青的杨桃；阳光从树叶中间斑驳地洒在地面，使整个院子看起来静谧而凉爽；紧靠杨桃树边上有个压水井，有水从铸铁的井口汨汨流出，环绕院子周围的水泥地沟一圈后从墙外流出去；院子中央铺满了石板，不是太平整，但是显得干净整洁。

下楼的时候，阿公问我做什么职业的。我说准备到建筑工地找工作。他停了下来，指着院子一角的铁皮棚子说：“那里还有两间房子，你看看合不合适？”

这是依着围墙搭建的两间房子。红砖砌筑起来后没有粉刷，屋顶就用几块铁皮斜盖着；我站在里面，举手就能够摸到屋顶的木檩条；里面放了一张大约一米二的床；床头和床尾刚好顶住前后两面墙，这就是房间的长度了；房间的宽度在放完床以后，剩余的地方就刚好容一个人走进去，如果同时进去两个人，另外一个人必须要爬到床上去。

阿公说，房间虽然小，但是因为有杨桃树遮荫，夏天都不热。压水井就在门口，用水也方便。卫生间在院子另外一角，每天都是他自己打扫，很干净。房租70块钱一个月，我交一百块钱的押金就行了。

说实话，我很满意。除了价格让我不至于有太大的经济负担以外，我喜欢这个院子和面容慈祥的房东。

正式在玉沙村安家了。我把房间的墙壁用报纸全部糊满，顿时感觉温馨起来。当天买了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张草席以及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须品。阿公给我送来了一个煤油炉和装了半塑料壶的煤油，教我如何在房子的门口生火做饭。做了几次饭以后，发现饭菜根本不好吃，有很重的煤油味，后来我宁愿吃快餐也不做饭了。

阿公一再叮嘱我，晚上没有事不要出去跑。大陆人找不到工作的太多，穷极了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偷抢骗还算是好的，为敲诈杀人的事玉沙村一个月要发生好几起，我这个样子文质彬彬，极容易吃亏。我面上虽然感谢阿公的提醒，但心里想身上就那么几个钱，真遇到这种事情，大不了钱全部给他们，性命应该是无碍的。

但是在玉沙村住的时间稍长一点后，就知道阿公所言不虚。治安情况确实非常糟糕，不仅仅是晚上，大白天的偷盗抢劫，众目睽睽之下的强奸杀人时有发生。

我本来就不喜欢出去玩，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着。三个纸箱的书放在床底下，床上靠近内侧也码了一排书，这是我当时最重要的财产。晚上一般都是斜躺在床上就着一个十瓦的白炽灯泡看书，这是在白天找工作奔波一天后我最为惬意的时刻。偶尔有一个杨桃从树上掉下来打在铁皮屋顶上，“砰"地一响，声音很大，开始会吓一跳，时间长以后，就习以为常了。

工作并不好找，即使到某个工地想做小工都没有人要。海口到处都是半拉子工程，真正开工的没有几个。开工了的都是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在里面干活。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辞职不做保安这个决定是否过于轻率了，但是想到一是妻子已经回家，我一个大男人没有什么负担的情况下，总不至于饿死；二是做保安只是权宜之计，混口饭吃终不是出路，心里也释然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阿公说要我明天不要出去找工作。他想在院子里砌一面2米高的砖墙，把他的住所和我们的完全分隔开。阿婆半身瘫痪，不愿意见生人，他做一个小院子作为阿婆晒太阳和活动的场所。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搬砖头、和砂浆。但是临到砌墙的时候问题来了，阿公听我说学建筑的，以为我会砌墙，而我从来都没有砌过一块砖，以为阿公会砌墙。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我说砂浆已经和好了，放在那里就浪费水泥材料了，还是我来砌墙，不然总不至于要你一个年近七十岁的人来干吧！

他呵呵一笑，出门买了油条和包子，吃过早餐，就开始砌墙。一直干到下午，总算是歪歪斜斜砌了大约一米五高。阿公说这墙晃得这么厉害，怕是要倒。我说倒不了的，我有数！又砌了几块砖，阿公说不能砌了，墙马上要倒!我看了看，说不会倒的，墙稳着呢！又砌了一块砖，阿公说快点走开，墙马上要倒！我说如果要倒就把墙下面的水桶拿开，别砸破了！

话音未落，整面墙轰然倒下来，尘土飞扬。

待尘埃落定仔细看时，桶倒没有砸破，但是把阿公一条心爱的卷毛狮子狗压死了。阿公无论到哪里都要带着这条狗，已经成了老人生命中重要的伴侣。当时狗躺在墙的另外一面歇荫。

我说这畜生也是该死，哪里不能歇荫，好端端地躺到这墙下面干嘛？其实心里愧疚不已。于是阿公抹着眼泪去埋狗，我则把地面清理干净以后继续砌墙。

第三天，墙终于砌起来了，虽然七弯八扭，但是看上去很牢固，不像要倒的样子。晚上阿公给我送来30块钱当工钱，我死活不要，说您别找我赔狗就行。他就又抹泪。

三

终于找到工作了。在玉沙村住了一个月以后，我找到一栋十二层正准备施工的半拉子工程，应聘施工员。

老板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说试用一下吧！吃住工地都管，至于工资多少要看我的能力了。

在工地上住了两个晚上，搅拌机搅拌砂浆，提升机搬运材料每天从凌晨三点就开始吼叫起来，吵得无法安睡。跟老板提出不在工地住，我租了房子，有地方住。花了50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每天早上到工地，晚上回玉沙村，院子里静谧的居住环境让我身心都感觉很愉快。

但是好景不长。我的房间隔壁那间房子租给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他在一家大酒店厨房宰杀鱼类。晚上十二点上夜班，上午10点回来。男孩长得比较帅气，换女朋友也多，过几天就会看到他带着不同的女孩回来。

因为和我只有一墙之隔，墙顶根本没有密封，所以他们在房间里面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男孩女孩无所顾忌，每天晚上在里面做爱的时候男孩的喘息和女孩夸张的呻吟声震屋宇，甚至在院子中央都能够听到。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和女孩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从他们在外面吃完晚饭进入房间开始，就好像无休无止地在做爱。中间停顿的时间仿佛只有片刻，然后又开始了，一直到十二点钟他们去上班才结束。

开始我觉得很好玩。我才24岁，而且孤身一人，在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自然心潮澎拜，浮想联翩。但是时间长以后，慢慢就厌烦起来，无法专注看书睡觉，于是只能在十二点以前到玉沙村闲逛。

  一条东西朝向，长约三、四里的主街道贯穿整个玉沙村。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密密的商铺，如修理自行车的，按摩的，录像厅，电信营业厅，邮政所，日用品店，水果店，药店等等无所不包。晚上街道两边都摆起地摊，本来狭窄的街道显得越发拥挤。从晚上9点钟起，一直到凌晨1点，街道里人流如潮，商贩开着大大的扩音器的叫卖声，录像厅巨大的音响声和各种市井喧嚣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旧书摊是我最爱呆的地方。当时这样的书摊宝贝很多，经常能够碰到或三联书社，或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善本。甚至有一次我还淘到了一套中国档案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的线装本，当时全套书我花了十块钱就买下来了。前年一个朋友看到了，说给我三千块钱要我转卖，我没有同意。

经常在书摊看几个小时的书，我和几个书摊的老板也很熟了。每次看到我，打个招呼就端一个凳子让我坐下慢慢翻书，一直到十二点回家。但在下雨的时候就麻烦了，书摊没有摆出来，感觉没有地方去，只能像游魂一样在街道晃荡。

一天晚上也是下雨，我在玉沙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雨越下越大，赶紧躲到街边躲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录像厅门口，问了票价，一元钱看到凌晨1点。心想这是一个好去处，一头就扎进去了。录像厅在外面看起来就是一个低矮的铺面，进来以后发现空间很大，座椅是人造革皮做的，宽大、舒服；墙面上的投影幕布很大，跟宽银幕电影幕布差不多；音响的音质效果也很好。

前面两个片子是香港动作片。在准备放第三个片子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到十二点了。心想看完片名以后就回家。但是，银幕上的画面开始以后，我立即惊呆了。这是第一次看黄片，我明白了夺人心智的深刻含义，录像放完的时候看到从里面出来的男男女女，就想不通我这样面红耳赤，目光迷离，走路躲躲闪闪像做了贼一样，为何他们一个个都如此目光笃定，气定神闲？

玉沙村有很多按摩院。在门口粉红色的灯光下，一般都坐着几个年轻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衣著暴露。阿公跟我说，这都是大陆人挣不要脸的钱，告诉我不要碰她们，很多女孩子都有性病，他的侄子为这个染上了病，花了很多钱都没有治好。在看完录像后的那几天，我心里对这样的女孩子既充满了渴望又充满了恐惧，年轻的身体不断地受着性欲的折磨。

一天晚上，我在书摊看完书回家。经过巷子的转角时，一个女孩子从暗处走出来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她没有化妆，但是长得很漂亮，灯光下明眸皓齿，楚楚动人，还有一股书卷气隐隐从脸上透出来。我当然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看了一眼，终究不敢说话，稍微停顿一下就走。

“大哥……只要你三十块钱……”她追上来说。

“我不要，你也不像做这个的……”

她祈求的美丽眼神使我心旌动摇，不敢再看她，我怕自己撑不住没有停下脚步。

她又紧跟几步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美术学院毕业的，上岛半个月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钱都花光了……”

说实话，我真的想跟她做一次，以慰藉我饥渴的身体，我受够了欲火焚身的滋味。但是走到巷子的尽头的时候终于还是不敢。掏出身上带的20元钱扔给她，头也不回一溜小跑回到住的地方，坐在床上好长时间气才喘匀。一连扇了自己几耳光，骂自己：愚蠢！虚伪！

后来这样的女孩子我遇到很多。都是上岛找不到工作以后身无分文。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她们将自己最珍贵的资本——青春的肉体，不等价地交换为生活必需品。

应该说，今天晚上约我吃晚饭的女孩子是幸运的。不仅仅成长在这块高速发展多年后繁华的土地上，也因为不太费劲就能够得到我的建议和承诺。

还有，她跟我那晚遇到的女孩子一样——同样的健康、同样的年华、同样的青春、同样的美貌、同样有才华。我为她的邀约方式展现出来的才华在心里赞许她，也为她的自信和优雅散发出来的魅力深受感染。

但是，她没有碰到走投无路，食不果腹的时候。在那种时候，即使有万千才华集于一身也一无所用，更不要谈自信的魅力和优雅了——只能可悲地苦苦在生活中挣扎，如我那天晚上遇到的女孩子一样。

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给她任何建议，更没有承诺。她的人生的一切都在茫茫的未知中，承受着城中村给她带来的耻辱和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和阿公打了一个招呼搬到工地住。每次打长途电话的时候妻子都要叮嘱我一个人在外面不要跟女人胡来，我都是拍着胸口保证要她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如果再遇到那个女孩子，我不会再有任何定力，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那样的人。

四

一个月以后，发工资了。打开信封，数了一遍，800元钱，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又数了一遍，然后再数一遍……

到海南将近一年多了，第一次拿到这么高的工资啊！当天回到了阔别十多天的玉沙村住了一个晚上，我将房间的门关上，把四张一百元面额和八张50元面额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摊开在床上，在上面翻了一个跟斗，再翻一个跟斗……

终于累了，躺在钱上喘着粗气想，好日子来了！

第二天休假，到菜市场买了一大块猪肉，送给阿公。阿公说家里没有冰箱，肉多了一下吃不完就糟蹋了。他把肉分成了很多小块，送给租户们。阿公每到一家就说，楼下的小伙子在工地做管理赚大钱，一个月工资800块钱！

我仰头看着在二楼阳台上的老人。萍水相逢的人，却为了我的收入而高兴不已，我可亲又可敬的房东啊！

住户都投诉，隔壁男孩被阿公轰走了，我又从工地搬回了玉沙村。很快我拿到了第二个月的工资一千块钱。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又失业了。这个工地完工了。

我回到三个月以前四处奔波找工作的状态。每天早上给自己打气信心百倍地出门，晚上疲惫不堪地回到住所，带回来的还有被人无数次拒绝、鄙视以及嘲笑后的绝望感和羞耻感。有一次，我到一个工地询问是否招人，看守工地的人放出来一条半人高的狼狗，朝我猛扑过来。我没命地奔跑半里路才甩开那条狗，一屁股坐在烈日下炙烤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也就是那次的经历，让我想不管自己今生能否有成就，生而为人都要与人为善。

我生病了，是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伴随着高烧。人在生病的时候特别容易感到寂寞，想家想得不行，就想干脆回家算了，何必如此在外苦苦漂泊、流浪？

阿公来看我，说肯定是在外面吃快餐吃坏了肚子，要我以后就在家做饭，不要到外面去吃，烧了一大碗盐水要我喝下去。我四肢无力，看着老人关切的目光，头扭到床的内侧，眼泪汨汨流下来。暗暗想，生活一定能够好起来的，我以后赚了钱要吃好一点；我会在这个岛上坚持下来，我会努力——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像阿公这样温暖了我的人。

院子里的杨桃熟了。每一个杨桃都有拳头大，金黄色，看上去像琥珀那样通透，光洁。阿公每天早上都要摘几个杨桃洗干净放在我门口的凳子上。

在所有的租客里面，我是唯一受到这种礼遇的人，当然，其他的租客用不着阿公送，他们会偷偷地摘。不用费太多的力气，在二楼的阳台上，伸手就可以摘到果子；或者在院子里，个子高的人稍微跳起来同样也能摘到。成熟的杨桃果实饱满，甜中稍微带点酸味，肉非常细嫩，汁水也多，但是有一股椰子的青味，我不太习惯。

数月来，天天在外面找工作，但是没有任何地方录用我。一天我到以前的工地看看的时候，老板告诉我一个信息，说海南最大的房地产项目在招人，要我去试试应聘施工员。他说他认识里面的一个总工程师，他带我去，应该会给我一个机会。

但是，当见了总工，他拿出厚厚的一叠简历给我们看的时候，心里立即凉了半截。总工说：“不是不给面子，因为海南到处是半拉子工程，大规模新开发房地产项目的目前只有我们公司。应聘的人太多，各种学历都有，清华、北大毕业的一大堆。从你的学历、职称和工作经验来看，不会有机会。”

老板于是对总工说：“面试笔试流程跟别的应聘者一样走，您只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参与就行了，这个小伙子跟一般人的工作态度不一样，他在我的工地两个月，我了解他。”

总工沉默半晌，说那就参与一下吧，只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总是经常感恩命运对我的眷顾。这次面试笔试都顺利过关，试用半个月的淘汰后，一百多名应聘者中只留下了三个人，我是其中的一个幸运儿。

公司有真才实学的人很多。作为一个新人，除了白天努力工作以外，我在晚上虚心地向这些高手们请教。管理人员的宿舍是两个人一间房，虽然宽敞舒适，但是睡觉的时间却很少，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时间对我来说太宝贵。

我没有退掉玉沙村的房子，在休假的时候回去住。

公司的项目分为四个区同时开发，平均四万平方米一个区，中心区最大，约有五万平方米。在这个项目工作了三个月后，海南酷烈的阳光和繁重的工作强度使我变得又黑又瘦。但是幸运再一次降临。因为工作表现好，被公司破格提拔为中心区项目负责人，这样就进入了高级管理人员的行列，不仅有令人艳羡的工资，带有电视机热水器的单独宿舍，还有权力。

一天晚上，一个承包泥工的包工头在我的宿舍聊了一会天，提出想承包我管辖范围下一栋楼的砌砖抹灰工程。在他起身出门的时候，留了一万块钱在我房间的办公桌上。

一万块钱，相当于我当时将近三个月的工资，我盯着这扎钱，整个晚上都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如果这样不久就会有自己的房子，不必住宿舍或者再租房；一会儿脑海中出现了父母家人对我期待的眼神；一会儿想到东窗事发被公司炒鱿鱼……

第二天一早，心里已经非常平稳了。找到包工头，跟他说钱我不能收。尽管这笔钱可以交付我在玉沙村住所的十多年的房租，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做朋友，我会向公司推荐他，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此后的一年多，因为工作太忙，我一个月才回玉沙村住一两个晚上。

当我躺在简易的铁皮棚子里的时候，睡得非常踏实。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所得租的房子，即使小一点，即使简陋，依然感觉那么的自在；院子里压水井汨汨流出的水滴声听起来是那么亲切，杨桃树被风拂动的沙沙的声音就像催眠曲，很快能够将我带入梦乡。

但是房子不适合再租了。因为久不住人，房子里面湿气太重，有一股很重的霉味。偶尔回来住的时候，床上总有很多老鼠屎。我没有时间晒洗和更换床上用品。

在我搬家的那天，我的眼睛再一次环视着整个院子，阿公手扶着我砌得七弯八扭的那堵墙，目送我走出院子。这个在我生命驿站短暂停留，一次又一次温暖了我的人，我第一次感觉他真的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当我得知玉沙村要搬迁的信息的时候，也正是公司项目最忙的时候。我常常第一天想，明天一定要去玉沙村，看看阿公，带个相机把整个玉沙村都照下来留个纪念，但是第二天总是抽不开身。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终于抽了个时间，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往玉沙村跑。当我到达这个海南最大的、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的城中村后，却再也看不到昔日景象，整个玉沙村沉浸在黑暗中，一片死寂，偶尔远远听到几条野狗的吠叫声传来。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零四个月，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玉沙村从搬迁，重新规划建设到投入使用，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今夜，我遥望着窗外林立的建筑群。我，还是那个自卑的乡下人，这里大片高楼大厦洒下了无数个如我一样自卑的乡下人的辛勤汗水，而城中村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在岁月中抹除了。我甚至于找不到这个曾经我无比熟悉的玉沙村的一角新建筑的电梯，只有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感受的一切，留在心中的痕迹越来越清晰，夜夜无声无息地进入我的梦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