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回鲁国的第二年(鲁哀公十二年),吴王夫差准备再次北上,召集会盟,他这次的目标是让卫国臣服,先派了一名使者到卫国传达此意。卫国的贵族们分歧很大,有人坚决不愿服从吴国,还暗杀了吴使。
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已经完成,正准备开启对吴国的复仇战争,但吴国和中原列国还没有察觉到。
不久,夫差带着吴军北上了。到这时,吴国人沟通江、淮的运河体系可能刚完工,因为他们是趁着夏天雨季北上的,这是为了在北方行船方便。鲁哀公得到通报,先赶到淮河边迎接夫差,这次出行比较远,子服景伯和子贡作为外交官员随行。
吴国太宰伯嚭转达吴王的旨意:准备和鲁国再进行一次盟会宣誓,重申鲁国对吴王的附庸关系。鲁国人自然不愿意重复这种屈辱的仪式,哀公让子贡把这件事推掉。
子贡向伯嚭说明:向神宣誓一次就够了,如果再有第二次,说明第一次的已经失效了,第二次的效力也未必能持久。而且按照周礼,不应该向上天重复汇报同一件事。听了这个解释,吴人放下了再次盟誓的念头。
接下来,夫差带着鲁哀公北上,进入卫国境内,并再次邀请卫出公来参加会见。年轻的卫出公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知道抗命的后果很严重。宋国迫于压力,也派了一位大臣皇瑗来参会。
卫出公、鲁哀公和皇瑗先私下举行了一个盟誓,没敢让夫差知道,主题大概是目前要维持好和吴王的关系,但是卫、鲁、宋三国应该保持中原传统的团结,把蛮夷当道的这段日子熬过去,期待以后出现转机。
吴人不会宽恕使者被杀的事件。卫国人在会盟场地安置好帐篷之后,吴国军队就在卫出公的帐篷外打下了一圈篱笆,把他监禁起来了,也不按国君的标准招待他。显然,下面等待卫出公的是一场审判。
卫国人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国际审判。当年晋文公称霸前,卫国国君擅自灭了同姓的邢国,又结好楚国,晋文公战胜楚国之后召集诸侯开会,对卫君进行审判,证词都对卫君不利。晋文公让一个巫医毒死卫君,结果巫医受了贿赂,把毒药调得比较稀,卫君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天,没有死。后来晋文公的火气小了点,觉得再杀掉一个同姓国君也不太好,才把卫君放回去了。
这次,子服景伯和子贡商量:卫君被吴王惩戒,对我们鲁国和孔门子弟都不是好事,因为子路等师兄弟在卫国很受重用,最好能帮卫君说说情。子贡于是以私人身份去拜见伯嚭,按照士大夫初次相见的礼节,还带了一捆丝绸作为礼物(之前他们的见面是公务,不是私人结交)。两人先聊了一些公务以外的话题,慢慢说到了卫国的事情上。
伯嚭说:“我们君王一直想拜见卫君,可卫君这次来得太晚,我们君王怕有什么不测,就先把他保护起来了。”这是春秋外交语言,尽量自谦,对严重的事态轻描淡写。
伯嚭家本来是晋国卿族,他祖父在寡头内斗中失败,逃到了楚国安家,到伯嚭这一代,又因为楚国内部的争斗,逃到了吴国,很受重用,所以他懂中原这套外交辞令。
子贡说:“卫君这次来参会前,跟国内大臣们会商,大臣们有的赞同,有的反对,所以来得晚了点。那些赞同国君来的,都是亲吴的,反对的,都是反吴的。现在您抓了卫君,是让亲吴的一方丢脸,给反吴的一方打气啊。这样对待诸侯,恐怕就不好树立霸主形象了!”
伯嚭对子贡的解释很满意,下令释放了卫出公。然后吴、卫举行盟誓,确立了宗主和附庸关系。
卫出公这时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以前没见过南方蛮夷。这次见到服饰、习俗都很不一样的吴国人,让他很开心,甚至学了些吴国语言(吴国宫廷上层人可能会说一些中原语言,但也没丢掉吴语,下层人则都是说吴语),回到卫国之后,还经常把一些吴国词挂在嘴上。大臣们开始紧张,觉得这位国君会有更出格的举动。
次年,夫差再次北上中原,在黄池举行盟会,这次他向周王室和晋国发出了邀请。黄池在郑、卫、宋三国之间,今河南省封丘县,是标准的中原腹地,夫差希望通过这次盟会正式确立吴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
近百年来,晋国一直和楚国分享霸主地位,现在楚国衰弱,晋国内战初平,无暇外顾,也不希望和吴国翻脸。执政赵简子特意陪晋定公来参会,随行的晋军也很多。
夫差倒没奢望让晋国承认自己的“王权”,他只是想取代楚国的地位,和晋国分享霸权。因为这次夫差不是要强调自己的王权,周王室觉得面子上能接受,也派了一位大臣单平公参会。单是这位大臣的封邑,平是谥号,王室的大臣虽然封地不大,但级别高,和诸侯国君一样也称为“公”。
会见的关键环节还是盟誓仪式。夫差为了显得自己声势壮大,想让鲁哀公以附庸的身份随同参会。鲁国其实已经承认了这种关系,但是在老霸主晋国和周王代表面前以这种身份出场,就太丢面子了。子服景伯和子贡商量了一番,对吴国人说:“这次大会,你们吴王是以霸主的身份出席,霸主还是诸侯,而不是王,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们鲁国还是你们附庸的话,我们的身份就被压得太低了,甚至比小小的邾国还低。以前我们盟誓:吴王一旦有事,鲁国要提供八百辆兵车参战,但我们身份被压低以后,就不能提供八百辆了,只能是邾国的一半——三百辆,这才合乎我们的新身份。您觉得这样对吴国有好处吗?”
夫差和伯嚭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子服景伯,没再坚持。
最后是盟誓仪式,最关键的“歃血”环节,就是用祭牲的血敬献上帝,然后由盟誓者喝下,象征上帝已经听取了,保佑了盟誓内容。
盟誓先要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坑,南北走向,在坑边杀一牛、一马,用盘子盛血,还要割下牛的左耳朵,由盟主握在手里(成语“执牛耳”就是当盟主的意思),先端盘子敬天神,然后自己喝下一口血,再递给排第二的盟誓者,依次敬上帝,饮血……
与会者都喝完之后,一起念诵盟誓的誓词。最后把牛马尸体在坑内摆好,上面放盟誓的帛书、玉器(也有直接写在玉器上的),填土埋好。盟书会誊抄几份,与会者都保留一份。
这个仪式,应当来自周人部落时代的结盟典礼,还保留着“茹毛饮血”的原始风尚。到春秋时候,它也进化了一些,一般不大口喝血了,只是象征性抿一小口,或者用手指蘸一下,舔一下,甚至是用手指把血抹在脸颊上就行了。
吴、晋盟誓的时候,为谁第一个“歃血”的问题又争起来了。
吴国人说:我们始祖吴泰伯,是周文王的大伯,你们始祖是周文王的孙子,我们辈分在前面!
晋国人说:我们晋国是上百年的霸主,周王室都承认了的。我们应当是第一个!
双方僵持了半天时间,赵简子甚至考虑和吴国人打一仗,索性分个输赢。这时的夫差有个秘密:就在他带大军离开吴国之后,越王勾践发起了进攻,打败了吴军,吴太子也战死,但吴都城暂时保住了。求援的使者接连赶来。夫差担心消息泄露军心动荡,下令秘密处死这些使者,一晚上就在帐篷外杀了七个人。
最后晋、吴双方还是举行了盟誓,至于谁“执牛耳”在先,史书有不同的记载,有的说晋定公在先,有的说夫差在先。事实可能是晋国占优势,因为晋国人还耗得起,吴国人耽搁不起了。
在准备班师的时候,夫差已经有点精神不正常了,他想起子服景伯推卸掉鲁国附庸身份的动议,觉得伤了自己面子,想把他抓回吴国去。子服景伯说:“我这次出发前,已经在家里指定了继承人,没什么牵挂了。吴王要扣押我,我就带两辆车、六个人一起走,什么时候出发都行。”
吴国人带着子服景伯走了一段,觉得这么做没什么实质意义,又把他放了。夫差想到宋国人对自己不是太老实,又想顺路灭掉宋国,把男人都杀掉,女人孩子都掳到吴国去。臣下感觉他有点精神失常,好歹把他劝住了。
这次夫差南归之后,吴国在越国的攻势下越来越削弱,再没有能力顾及中原。夫差十余年北上求霸,有虚名而无实利,最终断送了新兴的吴国。
这也是春秋史一直上演的一幕:“蛮夷”国家没有贵族寡头政治的传统,集权程度高,能迅速崛起。可当他们接触到“文明”的中原世界,会被这里复杂的文化和游戏规则吸引,也想按照中原的政治伦理来当霸主,维持中原旧秩序。这又降低了他们的战斗力和扩张性。楚国、吴国相继走过这个历程,而在吴国灭亡后,取代它的越国也走上了这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