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作诗家
他像是要把一切奉献给诗歌。
他站在兰盖斯的海湾上、接纳着残日的每一束光。他时而悲戚、时而愤慨、他的思想也同这潮水般自由升起、随后壮烈的碎去。
他热烈的赞美大海、却又出言不讳的斥骂大海。但总之、他还是在赞美大海、他的言语同思想一样矛盾。
我走上前去、为他的行为感到困惑不已。
「你在做什么?」
「我在作诗。」
「你死了吗?」
「大概吧、死了。」
他依旧在俯瞰大海、仿佛自己是这片大海的造物主、也是这片土地的造物主。他的愤慨激昂有力、他的斥骂掷地有声。他蔑视死亡、他蔑视死亡与其一切活着的。
我站在他的身旁、观望他挥舞着空荡荡的白袖。直到后面连一点大海都没有了、他的诗歌里只有愤怒、愤怒、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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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我向往与赞颂的是什么了!我的迟钝让我的每一根神经颤抖。隐藏了几十年的真理竟被所谓恐惧笼罩!?可笑!荒唐啊!
但我即将最快地拥抱她、我在神圣的终结中走向天使与耶和华。我要把脑浆和它肮脏的腐朽一同砸个粉碎、我要让贪婪无能懦弱的心脏绝望的死去!我的希望梦想在自我毁灭的那一刹那得到实现、我怎能是悲哀!?
你们全部带着绝望无聊的欲望与未来去死吧!但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你们怎能有如此可爱美好的结局!?你们怎会有我这般火热激情!?你们那愚昧的诗歌、哪一个如我心胸宽广!?你们这些苟活的渣滓!
但如若有谁阻挡我的死亡与救赎、就一个不剩的下地狱吧!可又有哪同这人间地狱一般充斥着耻辱哪!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酷刑!你们竟还以此作乐、留恋着不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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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闭住了嘴、脸上荡漾着夕潮般的温柔。可他不再作诗了、我看不见他的心与他的想法。
直到他冷不丁的转过头来、盯住我的脸。
「你也死了吗?」
「嗯。」
「死可真是没有实感、而且……就算死也要留在这个苍白的世界、悲哀!悲哀!」
这个人古怪不堪、但我还是向他问起。
「你不去安息吗?」
「去哪里安息?」
「实现自己的愿望、脚下便是安息之所。」
「愿望?愚昧!那东西我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我怎么实现我的愿望?」
「走一走吧、总会有的。」
我有些反感这个不知名的作诗家、但我还是带着他穿过城市与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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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不停的在张张广告牌和高楼中迷茫、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枯燥的景色。
「为什么人类要把自己关在一个一个小匣子里?」
「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睡觉的地方。」
「这里是活人们的安息之所。那死人呢?」
「是坟墓。」
他的口不禁又像似滔滔江水:「人类到死都得花费大把金钱把自己关在小匣子里、悲哀!悲哀!」
「但你不也是人类吗?」
「死去的人就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思维死了、他们的肢体死了、他们的骨头死了、他们要被蛆虫蚕食殆尽。」
「你现在不也是个死人吗?」
「荒谬!我还活着、我还在愤慨!我怎能被称之为死去!?死是用来形容那些再也不能愤慨的人类。」
我不禁觉得他的脑子有点毛病、于是不再理会他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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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因什么死去的?」
走在冷冽的水泥路上、我忽地想要知道他的死法。
「我喝了太多酒、想着『活着好累啊、去死吧』、然后就从楼上掉下来了。」
「你是自杀而死的吗?」
「我甚至不明白当时的我是不是我自己、我怎么能把自己定义成懦弱的去死?」
「自杀者都是懦弱吗?」
「是、自杀者可都是懦弱。」他的眼球依旧在楼层间滚动。「他们怕极了世界、于是选择丢掉一切好的与坏的、然后变成空气继续活下去。」
「这么说、你也是懦弱了。」
「我可是连去死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活着好累。」
他愣了一下、随后又张口笑了起来。
「对啊、活着真累。」
我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于一位豪放派作诗家的嘴里。或者在我眼里、活着与其一切都是空的、连疲惫都算不上。
「你想好愿望了吗?」
「没有。再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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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高山上、我们走在悬崖里。我们走着、去着眼只有死灵能望见的色彩。他赞颂这个世界、又去辱骂这个世界、仿佛自己真正成为了造物主。但当我问起他来、他只是笑着挥了挥手:
「我怎么能是造物主?我只是用嘴说出狂妄自大的一己之见。」
「在你活着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创作的吗?」
「当然。不过我没有发表出去、全部存在了我的垃圾篓里。」
我越发觉得这作诗家有些正常人的样子了。
「你在哪里生活?」
「兰盖斯旁的屋子里。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和大城市一样。不过我可没有大城市人那样的无趣、我可以看到大海和黄昏。」
「你的每一首诗都是关于大海的吗?」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对大海的求爱。」
他走着、迷住眼睛哼起了一阵悦耳的旋律。而后、他转头看向我、似乎期待着我去赞美他的诗歌、我也只是勉强的挤出一个微笑。
「不过、我在刚才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看到了自然、比大海有更多色彩的是自然。」
「但你明明写了那么多大海的诗。」
「但我只得到愤怒的浪涛。」
我轻快的灵魂突然变重了。不对、是与我们灵魂相接壤的空气变重了。压抑着我的思想、压抑着我的悲伤。我不禁放缓了脚步。为了尽快逃离这种绝望的恐惧、我马上转移了话题。
「你为什么会去大城市?」
「因为有人说、我和其他人类的生活严重脱轨了、我才会有这个想法。不过嘛、我倒庆幸能在看见一片片麻木不仁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死去。」
「你不后悔你的死亡吗?死了之后就不能写诗了。」
「我的思想就在这里、现在正在创作、我怎么能是死亡?」
继续聊下去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与他一起享受包场般的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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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他脚踏青草、抚摸风的羽翼、呢喃些自然的话语。我没有听清他的诗歌、只是站在一旁看他享受死去的自由。
「你为什么像一个木桩子站在那里?过来和我一起与自然嬉闹。」
「我就不用了。」
即使我并不反感自然、生前的我却阻止了一切风与光闯入我的房间。————我简直像是个住在阴暗里的老鼠。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陪死去的人实现愿望是你的义务吗?」
我愣住了。义务?这是我的义务吗?或者、这种事情看着像是我的义务吗?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不明白义务这种凌磨两可的存在。但现在、我似乎被莫名其妙的背上了类似于「义务」的东西。
「大概吧、是的。」
「但我这样没有愿望、会对你造成困扰。」
「嗯。」
「所以、我在刚刚明白了我的愿望。」
他展开双臂、我在刺眼的阳光下看见了似是比肩于天使般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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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看见死去的梦
在空中随尘埃翻滚、飘零
如沙漠中无声哭泣
丑陋地、悲哀地
分崩离析、直到最后腐烂在泥土里
我的心中埋葬着一片沉寂的海洋
如同命运失了生命般不再流动
可有时、它依旧要掀起滚滚巨浪
咆哮着粉碎在岸礁上
那是燃烧的炽穹、未曾停歇
于是我亲手将灵魂捆为铁链
舍去苍老的光辉荣耀
任由破碎的命运割裂我的胸膛
也熄不下那无法屈身的火种
我明白、我跳动着赤色的心脏
流淌着滚烫的鲜血
我的身躯是为争斗而生
所以、嘶吼吧、呐喊吧
大地嶙峋成一张锋利的网
缠绕我的双足、要止住我的脚步
而我将接纳一切的坎坷与磨难
让他们融我血肉
如同时间无法逆转
即使肉体早已千疮百孔
我依旧要点燃那一线微渺的希望
因为我的钢铁之志坚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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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残躯化为烈火」
就在那一刹那、世上便没有了作诗家。
我看见他沐浴着阳光、他的灵魂像是要灼烧起来、却在他脚下生起了朵朵鲜花。风先是抚摸着他的脸颊、随后像是吹蒲公英、把他的每一块灵魂吹散、与温柔的风一起飞到了树荫与青草的中间。
芳草为他动容、鸟儿为他悲婉。他在自然中死的轰轰烈烈、我也同自然为他伟大的死亡悲哀。他灼烈的灵魂没有一丝残留、全部融入了时间的河流、在不知名的历史中镌刻下了他与他对大海与自然的求爱。
他的死亡是赠与世界最后的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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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草坪上享受着残阳。
那盛大的葬礼后是无边的平静。甚至连鸟儿都不愿啼叫一声、把我从死去的无聊中解救出来。
但就这样吧、让快要衰老去的阳光继续灼烧我吧:鞭策我的灵魂、撕裂我的思想吧。如若连这都无法办到、就请在这世上再多停留一会儿吧。
因为这命运的洪流永不会为任何人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