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这是她多年来每晚必修的功课。这能让她摒弃爱恨，远离思慕，清心寡欲，等齐悲喜。闲暇时，她绕着空场转圈，漫不经心。近处的树，远处的山，高迥的天，于她只是陌生冷漠的事物，没有审美趣味，也引不起一丝联想。“多么无趣！”她想，“大概人一生要走的路，要停留的岁月，早就注定，随遇而安吧。”

      睡前，她习惯性地看了一下奇鹅动态，给朋友空间里的新作点了赞，又收藏了一份资料，发现有一名自称现役军人的陌生人发来的添加好友邀请。一看对方是军人，她没有多想就通过了。

      “朋友您好！很高兴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通过我的好友申请。”不愧是军人，打招呼都这么礼貌。

      “您好！”她回应道。

      “我叫海蓝，是一名现役军人，入伍已二十多年，目前在办理转业手续，即将融入社会，不免有些焦虑，最近才尝试着网上交友。您是我网上添加的第一个陌生人，真诚地希望成为您的朋友。”年轻时代臧青也做过军人梦，一直以来对部队生活怀有好奇心，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她都不会拒绝交一个军人朋友。

      “很高兴能认识您——尊敬的军人朋友！”她回复道。

      看时间已过十点半，就说：“该休息了，晚安！”

      “我也要查房去了，明天给你发信息。晚安，好梦！”对方马上回复道。明天给发信息，下次发信息的时间都提前约定，军人确实很严谨啊!她想。

        02                     

“早安！新的一天开始了，愿你的生活充满阳光与欢笑！”（5:28）六点半醒来，收到了对方如约的问候，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严谨守约的军人。便报以一张标注有“早安吉祥”字样的风景图。

      “我已经完成上午的训练与工作，回到办公室了。你在做什么呢？”（9:48）

      又收到一段军营晨练的视频：清晨，一处群山环绕的宽阔的操场上，一群身着黑色运动T恤、黑色短裤的军人正沿着跑道奔驰而来，他们高喊着——“五公里啊，我爱你啊.....后面的兄弟，快点跑啊！一天两个，身体好啊......”画面虽然空旷单调，但年轻的军人们个个身材健伟，热情奔放，气质不凡。这画面让人顿生对强健体魄的向往，发出对旺盛生命力的赞叹。

      “雄姿英发！活力四射！，敬畏，仰慕！”她赞美道，“我刚下课，一会还有。”她说。

      “好的，你先忙，忙好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忙好了记得说一声，她觉得有点诧异——即便是亲人之间，也不曾有人这样，一个陌生人竟然如此要求，有意思。虽说这朋友未免过于自来熟，但这也让她感受到了对方行事主动，一丝被关注的感动掠过心头。

      上完课，已是十二点，回到办公室，又收到了二条信息：一条是一段九秒钟的《打靶归来》的群唱录音；一条信息“你还没下课吗？我先集合战士吃饭去了，饭后回办公室再给你发信息。”

      “我吃完饭回办公室了，你吃过了吗?”(12:35)

      “刚回宿舍，准备小睡一会，下午还有课。”她不想午休的时间被打扰。于是这样说。

      “好的，你休息吧！我写会字，两点到四点要去机要室上班，出来后给你发信息。”接着发来一张写满心经的书法图片，说是回家探亲时所写。是隶书，字形硬朗，动感十足，笔画没有瑕疵，看来功力不浅。

      四点一刻，信息如约而至：“你还在忙吗？我工作完回办公室了，现在处理一下文件。你几点下班？”

    “我在备课，五点半下班。”被他的热情牵着，她回复道。

    “我也是五点半集合战士们吃饭，饭后有时会下下棋，七点组织看新闻联播，之后回办公室看书、处理文件或去健身房练练器械。十点战士们就寝，十点半我去查房。饭后给你发信息。”一条信息，算是把部队一天的作息情况作了交代。

      程式化的生活枯燥、刻板，难怪他对人热情主动，这样想着臧青便又回了一条。

    “程式化的生活，一呆二十多年，真不简单啊！”

  “是的，部队生活枯燥、乏味，但锻炼人的意志，作为男人，报效祖国是责任也是义务。军人的奉献是值得的。”听了这话，臧青又被感动，不觉心中升起一股敬意，又带着一丝怜惜。

    “我看完新闻回办公室了，你在休息吗？”（7:45）

      “有晚辅导，十点多才下。”藏青不想这样陪人闲聊，便谎称晚上有工作。热衷聊天是本世纪初的事了，那时QQ刚上线，大家都好奇，便去网上加朋友。那时候大家也都比较真诚，骗子也不多见。后来虚假越来越多，真诚越来越少，当初聊过的也并没有成为真正的朋友，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变成了陌生人。如今挂在线上只为接发文件和关注亲戚朋友的动态。

    “好吧，不耽误你工作，我十点多给你发信息。”十点多还要发信息啊，是真的远离俗世红尘吗？藏青本来就觉得，如今这世上，也许只有军营和寺庙还比较干净，他们或因信仰指引，或因纪律约束，或因环境隔离，远离了尔虞我诈的经济活动，可能确实还存在一些纯粹的人。这样想着又是一阵感动，这些感动正一点点消解着她对网络交友的抗拒之情。

    又是一段十秒军号录音，一条信息：“我已经查完刚回宿舍了，你回住处了吗？”

    “我洗漱完，准备休息了，晚安！”

    “就要休息了吗？明天联系你。晚安，好梦！”

    交流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臧青觉得这个军人不可思议，他的主动、黏腻，实所罕见。

    03

        接下来的两天，跟第一天一样。一样的时间，一样的主动，一样的黏糊糊。信息的来往之间他们也逐渐熟络起来了。

        “相识是缘，我们都认识四天了，让我们彼此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吧！这也是对友谊的尊重。我是男士，我先来。”

        “我叫海蓝，贵州六盘水人，74年出生，现役军人，工作在广州军分区，负责军区网络监管工作。”

        接着是三张照片：一张军服，一张便服，一张开车照片。

      “便服照、车照，是探亲在家时所照，军服是部队采访时记者所照。”看到照片，她眼前一亮，照片中的男士，面容俊朗，神情坚毅，叫人怦然心动。

      “我叫臧青，教师。”她简短地回复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她又仿用了唐人无名氏的诗句自嘲。此刻，她的情绪有些黯然，内心充塞着一些遗憾。

      “对不起，我不该问女士年龄，请原谅！”对方很快回复道，“我们是交友，不是相亲，彼此聊得来，能传递一份正能量足矣。”

      回避了年龄问题，臧青应约发了一张最近与人的合照过去，因为焦距较远，又有美颜相机加持，只见得些轮廓风神，看不清眉眼。“看上去比我还显年轻啊，怎么能说老呢！”新朋友的情商确实很高，一下子让臧青的情绪也跟着高涨了不少。

      晚上十点，朋友又发来一段吹口琴的视频，吹奏者与白天照片中的人是同一个，视频结尾处演奏者因吹错一句乐曲尬然一笑，那样子宛如一个羞涩的大男孩。《绿岛小夜曲》将她带回到自己的青葱时代，反复欣赏着这段不足两分钟的视频，这一夜臧青失眠了。

      接下来的一天，她又收到海蓝的两个短视频。一段是在健身房练拳，一段是在室内练搏击，也是同一个人，身材很高，表情坚毅，虽是人到中年，鬓发花白，依然英姿飒爽，器宇轩昂。臧青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精彩的世界生活过。她眼里的世界除了一些单薄、斯文的书生，就是一些面容憔悴、凸肚稀发的中年，再或病痛缠身、神情痛苦的老年。她向往一个人人健康的社会，一个活力迸射的世界。想着一个这么优秀的人物，又拥有如此出色的外表，臧青觉得应该终止与他的交流，免得最后自尊受损。转眼到了周六，她跟朋友外出办事，对海蓝的信息便很少回复。他似乎很着急，不停地发信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言辞很恳切，并不无忧伤地说：“我是这样用力拉拽，只不过想交个朋友，为什么你要刻意拒人千里之外？”用主动与热情真对付被动、敏感的人确实有奇效。臧青很快就改变了疏远这个人的想法，变得积极起来。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种感受，甚至喜欢上了这个人。

      他要求跟她语音，说这样更亲切，同时说明自己身处军区禁地禁止任何的拍摄和视频互动。她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还是选择了相信。第一次听到海蓝的声音，她觉得有些诧异。声音很年轻，语速较快，有磁性，有层次感，很像李现在《去有风的地方》里的配音，她很喜欢。他们聊从前的小学校园里，聊秋季开学拨除杂草的劳动，海蓝说他常常没有耐心；谈雨后操场上的黄泥，松软的泥巴糊满鞋底、鞋帮，拖着沉重的双脚在泥中行走很是艰难；聊编草鞋卖钱攒学费的故事，聊欠学费的学生被学校列队催讨的尴尬。又说到男孩的野和淘，他说自己曾将水蛇放进同村女同学的书包，被告到家里，挨了母亲一顿竹条。聊到这里两边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轻松的话题，无拘的分享，藏青觉得十分开心。

        语音结束，海蓝给她发来了刚上军校时拍的照片，照片中一翩翩少年，身着运动服，摆着当年李连杰在电影《少林寺》中的造型，炫酷得很。虽然年代久远，但眉眼间仍然看得出今天的影子。

      过一天，海蓝又给她发来两张赤裸上半身的肌肉照。一张大约拍摄于二十多岁，一张四十岁左右，照片中的男人，肩膀宽阔，肌肉结实，肌理分明，力量感十足，面部表情一如既往的坚毅严肃。这是足以让任何年龄段的女性沦陷的利器。纵跨二十多年的照片与视频，看得出确实是同一个人的记录。

      只有照片、视频、声音而不见真神，臧青心里还是不敢相信海蓝的真实性。于是问：“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两个鲜活的生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吗？”

      “千真万确，缘分相聚，并非蓄谋已久。”海蓝说。

    “暂且活在当下吧，这么让人快乐的人，就算他是AI又如何？”她想起诸行无常，于是主动屏蔽掉了对方可能虚假的不安，选择相信其人其事。

    她曾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尝试着与朋友交流，可人家坚决认定：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存在，生命的本质是独自面对。于是她决定去宗教里寻求帮助，先是基督，后来是佛。从遭遇背叛到丈夫车祸去世，逃离故土，十年了。十年来，她时常想着出家，又总计算着日子等待末日的来临。她没有悲伤，没有快乐，不关注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她以为这是人进入中年后必有的状态。如今她突然就快乐起来了，她的内心因一个人而变得热闹，她的生活因一个朋友而不同凡响。她忘了佛祖，也不再念经，她体会到了孤独的灵魂被人间的温情安抚的奇妙效果，她开始意识到俗人的困苦，无法用宗教来解决，身陷红尘俗务，修行不易，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慧根。普通人所谓的佛智不过是巨大空虚寂寞笼罩下的自我麻木。

        04

      他们的交流在继续，他们的友谊在加深。

      海蓝又给藏青讲述了一个舍己救人的故事。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在一次军事演习中的受伤过程，并有几张受伤后住院治疗的照片，一枚二等功臣奖章，还有一条治愈后伤痕从膝盖延伸至脚踝的腿的照片，这些照片让臧青心中升起崇高敬意的同时又充满怜惜。

      海蓝又主动地聊起父母，聊起妻子的去世，聊起女儿，聊起与弟弟的童年趣事，聊起弟弟赌博欠债，聊起与战友老吴的情谊。好像在臧青面前不设防，藏青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可敬可佩的军人，甚至产生了今生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不过她也暗暗祈祷，这些故事里别藏着什么玄机，千万别节外生枝，断送一份情意。

      聊起转业的话题，海蓝说他先回家陪陪家人，然后再考虑是否自主创业，又说担心创业失败，藏青说，大环境不好，有技术也可以考虑给人打工。海蓝说兄弟老吴已经在香港某电力公司做到了财务总监，邀请自己加入他的公司。聊到理想生活，臧青说：“一座小屋，一块菜园，种菜养花。”。海蓝便发来几张乌蒙草原的风景图：绿草如茵，牛羊满地，杜鹃遍野。说：“余生只愿父母康健，女儿学业有成，爱人长伴左右，与一个人共日升日落，赏清风明月。”臧青说：“这不只是诗意，是回归生命的本真。难得如此契合，谢谢！”海蓝说：“缘起三生，恩合三世，难得的缘分。”

      海蓝又聊起小时候与弟弟相处的趣事，说自己因为顽皮，屡屡伤及身体，便逼迫弟弟帮忙剥脱自己身上的块痂，有时因为伤口较深，痂块没有成熟，被弟弟拉扯得鲜血淋漓，痛的他龇牙咧嘴，于是跳起来就去追打弟弟，母亲知道后，自己也逃不了一顿训斥。那头讲得活灵活现，这头听得笑声琅琅。仿佛时光倒流，眼前是两个十几岁的天真少年在倾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他们正开心地聊着少年趣事，语音突然中断，事后海蓝告知是老吴——那个恩人、香港华电集团财务总监请求帮忙检测网络，公司财务休假，只能请求外援。公司，财务，臧青突然意识到遭遇了某盘的套路。仿佛一盆冰水从天泼下，她有些惊慌，有些失望，有些心酸。下午，海蓝尝试着发了几次语音，臧青没再接听。他们交流就这样戛然而止。

      到了晚上，臧青忍不住发问：“照片、视频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些纵跨两个世纪的照片？”

      海蓝：“就是我本人。”

      她知道这是最体面的回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人设真的很完美，叫人仰慕，可惜了。尊重！”臧青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十五天。

                                （五）

      臧青常常想起这段经历，每每暗自发笑。她没有怨恨，也没有伤心，反而，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无缘无故得了一段快乐。十五天的赋能，十五天的情绪支持，仿佛修复了她十年的伤痛。敞开心扉的交流、无拘无束的畅聊、热情主动的问候，算一算价值不菲。它能让一个人感受到被关照，被温暖，被尊重。她了悟了美的意义，秀色可餐不该是男性专利，像动物姐一界，雄性的美应该光明正大地被欣赏，被推崇。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待价而沽，都要拿等值来交换。欣赏过，仰慕过，这些体验对人生很宝贵。人们说，深情只存在于某盘里，既然如此，机缘巧合下体验一次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幸事？她没有立马删除海蓝的联系方式，偶尔翻翻那些聊天记录，仿佛还有一种能量从话语间缓缓发散开来，继续温暖着她，支持着她，叫她相信自己，憧憬未来。虽然她明白都是些话术与套路。她常常想起那个昵称——繁星如梦，想起那条说说——“你看那星星低垂到了地上，在这世间，一定有它思念而无法相见的人吧。”深情的文字，却是明白的隐喻。

      偶尔仰望夜空，见头顶繁星闪烁，宁静、神秘如梦一般，缥缈、虚幻又如影不可捕捉。她心头有一丝忧伤掠过，她知道人的情感又回来了。

      臧青变了。她的心热闹起来了，她看街上的人亲切了，同事友好了，学生也可爱了。“境由心生！境由心生啊！”她说。她去做了医美，她觉得美好的形象能照亮自己，也能温暖他人。她不再计算剩下的时光，也不再用经文来抚慰自己。“不管日子是逐渐繁华还是逐渐枯萎，此时此刻才是结结实实的人生。”她想。

      她还到空场上转圈。再看：远山亲切，近树繁华，高天垂爱。

                                                                        2024年1月23于青创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