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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译
再次睁开双眼时,我正躺在泥泞的土地上。掌中温热的触感还未消逝。
我撑着沉重的躯体缓缓爬起,静默地凝望着身旁这片弥漫着雾瘴的林。
我死了吗?我问自己。
瘴的腥臭和雾的灰白正刺痛着我的鼻腔、迷乱着我的眼眸。
我渐渐看不见了,干脆又躺回土地上,等待泥土一点点地分食我的灵魂。
我叫张娣,父亲为我取的名字。我是单亲家庭,父亲一人将我带大。
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停滞于宿舍床边的那张照片。幼儿园的我扯着父亲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他被我烦得焦躁了才极不愿地给了我这张照片。他不许我挂在家中,我便悄悄带去宿舍,有一搭没一搭地就看看这个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人。
照片泛黄,相框中的女人面色憔悴,稀疏的刘海杂乱地倚着额头,似是刚被山风搅扰。她有些驼背,松垮的粗布衫耷拉在瘦削的身体上,左手臂上挂着一个布包裹,压得肩膀一高一低。她微微地低着头,怯生生的双眸小心翼翼地看向镜头。
与其说是女人,不如称其为女孩。她看着与高中时的我相差无几。只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她就因大出血离世。
父亲对我很严厉,小时候我也曾学着小巷里其他小孩的样子和父亲撒娇、耍小脾气,可得到的回应从来都不是宠溺的笑和轻抚,而是源自骨子里的、血缘无法掩盖的厌恶。于是年幼的我早早地学会了不再自讨没趣,便完全服从父亲的安排,读书、长大。
也许是我天生迟钝笨拙,才没能考上父亲要求的公费师范生。
所以父亲不愿再为我提供学费,18岁的我懵懂地被推进社会,尽力挣钱以补贴家用。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A省一中边上的何家馄饨店当服务生。何老板知道我的大致情况,平时很照顾我,送我多余的餐点、节假日涨工资什么的都是常态。
馄饨店里有一个老顾客,叫林渠。他说他是隔壁中学的老师,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进店,点上一份莲藕鲜肉馄饨。久而久之他和我们也就熟络起来,会在等馄饨时和我们聊些学校里的琐碎,聊他读大学时的有趣经历。
我总是听得入迷,忘记自己正处于服务生这个身份中,许久才能缓过神来。
那天刚与他道别,一个醉汉同他擦肩而过进入店中。馄饨店关门晚,兴许街上只剩这一间光亮的店面,他晃晃悠悠地撞翻好几把已经倒放在桌上的椅子,大声吆喝着要喝酒。
我拿着抹布在林渠刚用完餐的桌边发呆,等我反应过来店内出现了不速之客,醉汉已经冲到我的面前。
“酒呢,给我拿酒来啊,和你说话呢,装什么聋子哑巴?”
“这是馄饨店,没有酒。”
“没有酒?那你陪大爷我玩玩好了。”
他再次朝我靠近,试图搂住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后退,他却对我的反应极为不满:
“躲什么呢,就你这一副穷酸样,说吧,多少钱买你一晚?”
“救命!何老板!何非!何非!”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实在挣脱不开,只能眼看着自己被向着店门口拉去。
我大声地呼唤何老板的名字,可因为打烊,后厨的门早已关上,他也似是戴着耳机,透过窗口能隐隐看见,他整理后厨的手毫无停下的意思。
我彻底乱了方寸,醉汉将我拖进小巷,朝我挥巴掌,以我听不懂的方言朝我大喊。肥腻的肉体贴向我的身躯,混合着扑面而来的体液的臭味,我的大脑只剩空白一片,四肢麻木无力,动弹不得。后背脊椎骨处的皮肤被水泥地磨破,生理性的恶心让我抽搐一般地干呕。他没有停下身体的动作,只是斜眼瞥了我一眼,见怪不怪般地勾起嘴角,更用力地将我包裹在肉体之中。
眼前的昏黑倏地被一束极亮的光打破。
“在干什么!我已经报警了!”
晃眼的灯光后,我恍惚间看见了林渠的脸。
醉汉落荒而逃了,只留下剩着一身破烂衣衫的我瘫倒在地。林渠慌忙地扶起我,脱下衬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有些手足无措,而我早已失了神。他扶着我的手臂微颤着,我的身躯软得像烂泥。
他不停地念叨着找警察,找警察,拨通着110的手机被狼狈地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步一步地把我往警察局拖。
“别怕,别怕······”
他是想让我振作起来吗,可他自己也在大口地喘着粗气,离警察局越近,他的呼吸也就越急促。
大约是距离警察局几十米,数名警察冲出来将我扶住,他竟也同我一样瘫倒在地。
我们就这样在警察局呆了一个晚上,直至天蒙蒙亮时拿到案件受理回执单,我也没能打通父亲的电话。
迎接我的明天不是璀璨似火的朝阳,也不是通透倾盆的雨。只是阴天,沉闷不堪的阴天,看不见光的阴天,我用尽全力也无法呼吸的阴天。
林渠帮我买了一套新的衬衫,他说他请了一个长假,想带我散散心。
我默不作声,只是跟在他身后。
后来的半个月里,我们坐在公园长椅上发呆,两个馒头从早上坐到傍晚,看小孩儿打闹,看情侣吵架,看老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林荫路。他骑着小电驴载我去海边看日出,我望向远方的海平线时,他看向我,当我试图回应他的眼神,他却又眺望远方。
“为什么是我?”
他被我问得愣了一瞬,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我遭遇这些?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他会陪着我?
海浪也没有回答我,只是拍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只是相依偎着。
海边的青年旅舍比馄饨店附近的日租房要宽敞不少,床垫也更软。可美梦中忽然感到窒息,梦境中彩色的世界在一瞬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熟悉的、漫长的昏黑。
把我从昏迷中唤醒的是太阳穴处传来的钻心疼痛。
我下意识地想找到林渠的身影,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子牢牢绑住,双脚也是。四周环境与我而言极其陌生,房间里堆满了各类杂物。
面对这荒诞一切,我的灵魂好似飘出了身体,指着这幅躯壳大声地耻笑着。
我的身体依旧软绵绵的,加上绳子的束缚,扶着墙才得以站起来,小步地向屋子的门口跳去。杂物间的房门不出意料地锁着。门外守着的男人听见了我试图开门的声音,招呼来了几个人一同涌入这间小小的房间。
进来的有一个壮汉,一个青年和青年身后的两个老人。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别想着逃跑了,你要是跑了,对我们来说都是麻烦事。”
青年第一个开口,说话间眼神看向正站在门口的壮汉,壮汉又看向我。
“我叫王二,这是我爸妈,”他脑袋向后微微一仰,“我们花高价钱买了你,那么你就是我们王家的媳妇了,乖乖听话,给我们王家生个儿子,保证不会亏待你。”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害怕,但这一切真的在我的意料之外吗。如果不是有利可图,林渠又怎会向我展露爱意,虚幻的、痛苦的爱。我没见识过,所以自然不会相信世上存在真正无私的爱。我既放纵自己贪婪地沉溺于虚幻的情感,无论这要我付出什么,我也只能承担不是吗。反正逃跑无用,逃避也无用,父亲不会来救我,也不会期待我回到那个家。
“安静点也好,不闹事就行。”王二的妈上下打量着我,见我不说话,觉着没劲就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叫她自己呆着吧。”
“王二妈,那这咋办,啥时候放出来,和上回那个一样吗?”壮汉边开门边转头看向王二的妈。
“先关一周吧,一周后再放出来干干活,差不多就叫王二也准备准备,隔壁那老婆子一天到晚抱着她那金孙子在我门口晃悠,烦死了。“
后来我几乎是失了时间概念,全凭有人来送饭时打开门那短暂的几秒,通过门外的亮暗来判断日复一日时间的流逝。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吵闹,所以王二一家欢喜地将我放了出来,我穿上破旧的红袄子,在王二妈的负责下草率地和王二举行了一场好似旧时代一般的婚礼。我就这样成了村民们口中王二的老婆。
······
不过三月,我的小腹便已听话地隆起。我的房间也被换到了村中靠南面的一间,王二妈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冻着她的好孙子。
怀有身孕后我不需再下地干活了,王二朋友的新媳妇接手了我的那部分农活。她两天前的傍晚第二次尝试了逃跑,却被村口闲逛的小孩发现,那小孩招呼家里人一起将她打昏了逮了回来,凭着这战利品去王二家吃了顿好酒好菜。回来后的她不再说话了,面孔中也少了生气,每天除了干农活就是发呆。
每日坐在屋子内实在是无聊,天气好时,我便会扶着腰在田边踱步,或是停下来晒晒太阳。那天我碰见了刚干完活的她,她正坐在田埂边休息。
“我叫张娣,你呢?”
她听见声音后转过头看向我,视线缓缓往下,停留在我的孕肚上许久。
她的唇瓣微张后又闭上,沉默许久才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李兴,家国兴旺的兴。”
说话间,她突然迎上了我的目光。
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我从小就面色发灰,些许是营养不良的原因,面颊凹陷,眼底晕染着褐色与青紫色。在山里吹了两年的山风,裹挟着尘土的风让我的脸上、让我们的脸上都沾染了无法洗去的焦黄。
但她和我也不一样,她的眼睛是亮的,还有微弱的光,还有并未熄灭的火与力量。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了。彼时田地间冲出一只乌鸦,以粗粝的嗓音朝着我们嘶吼,像警告,更像嘲笑。
······
羊水破的时候王二正在和朋友们打麻将,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托着肚子,窘迫地一步步挪出房间。破水后,紧接着是宫缩。我的腹部发紧发硬,痉挛般的绞痛和剧烈的垂坠感让我失了站起来的力量,只得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听见我的呼救声后匆忙地从菜地冲到我面前,叫来产婆,喊来人们搭把手一起将我抬上床。
我疼得什么也顾不上了,眼前一片昏黑,几近休克又被痛醒,多次反复下来,疼没了大半条性命。
直到听见清脆的婴儿哭声,我的意识才终于回到身体中。可前额渗出的汗水滑进了眼睛里,刺得我根本睁不开眼。
模糊中我看见产婆抱起孩子就递给了王妈。王二听说孩子出生了,急迫地打开房门:
“男孩女孩,男孩女孩?”
王二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似是觉得难以启齿,把孩子往王二怀里一塞,摔门离开了。门外围观的村民被王二妈的夺门而出惊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短暂地停了一瞬。
我好渴,好疼。下体撕裂的伤口还在泊泊地渗血,头脑发昏发胀。我努力将身子探向床边王二的方向,嘶哑地喊他的名字。我想看看我的孩子。
静极了,村中似乎只剩下了我低又弱的呼喊。
王二瞥向我,恶狠狠地朝我唾了一口。
“真他妈晦气,花钱买来的马子都生不出带把的,丢死人了。继续生,我还真不信我老王家的香火传不下去了。真他妈晦气。”
门口的声音又嘈杂起来。
他抓着她细小的手臂,随意地把她扔向墙角,转头离开了。
我的心一沉,四肢猝然脱了力,重心不稳地从床上摔落。
我终于看见她的样子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托着她后脑勺的手掌中漫出一片温热的鲜红。她的胸脯极其轻微地起伏着,双目紧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拥有选择的权利吗?
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
为什么又有这样的一个“我”出现?
为什么我竟遗憾她不是“他”?
我还能做什么?
我如何让她不要变成“我”?
我的声音和手臂都不停地发颤,她的头却忽然靠向我的臂弯。我将手伸向她的脖颈,死死地掐住,直至我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直至我再也无法感知到她的生命。
我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冲撞向房屋转角的木柱。
母亲应是什么样的?
“我”应是什么样的?
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要遭遇这些吗?
为什么她不能兴旺家国呢?
这一切就是所谓的真实吗?
是梦吧。
妈妈。
你的梦,也是如此吗?
真是可笑的一生,我就这样被无形的绳牵着走了二十多年,走完了这样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连梦的结局都这么荒唐。
我倒在了她的身旁,额前淌出的鲜血歪歪斜斜地划过眼角。
透过浑厚的泪,我看见,我们的血液在地面交汇交融,徐徐地渗入尘与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