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到大山寨后面,热气稍微减退了些。
我们坐在地头。父亲,三弟和我。
又是青山对斜阳。
今又锄禾。
那时,有友自山下来,父亲带我们锄地。天灰灰明就到地了。清早趁凉快锄,锄下的草上午日头毒一定能晒死。上午趁热锄,锄下的草立刻就蔫,很快晒干变焦。中午身上流油,更要加劲锄,锄下的草最快干死,再也不会复活不说,这时锄后的地最能发虚,对庄稼苗有利。下午也要锄,锄下的大草用锄尖挑起,翻过来,根朝上,就能晒死,不能再坐活。伏天锄地最好,“伏天挠破皮,强过立秋瞌满犁”,轻轻一拉,小草眼子就掉了,地能锄得最干净。庄稼根四周的围脖草,漏子锄只要走到,都会寸草不留的。
父亲干着,给我们讲着,他是好把式。现在知道,先前的种秋庄稼是农人和野草的一场对决,不是人把草灭掉,就是草把庄稼吃了。天太旱不行,野田禾稻会枯焦;天太涝不行,草淹庄稼任横行。天阴不能锄草,锄掉不一定就能除掉;天越热越得锄,所谓“杈头有火,锄头有水”,锄过的庄稼生机铺展,是给农人发的一张张绿色奖状。
我们那时光着背,刚开始被晒得火辣辣地疼,后来起了两层皮,反而不疼了,只是黑明发亮。太热,根本穿不住上衣,干活都是光背,扛草,拉耧,背犁,挑担。一个竹帽,一根毛巾,一把锄头,一个亮背,是典型的北方农人形象,哪里有什么悠然南山。干着,庄稼长着,挂果,饱满,摔出去的汗珠子都有了回馈。
二十年前,友去北京,友到上海。我走四方,我总归来。我不想让庄稼地缺我的影子,我想和我的弟兄们这辈子不隔膜田园。老父守家,我要奔波,弟要谋生,但种秋庄稼这场战役打响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缺阵。老父八十多岁,他扛着锄头去地的样子如老来的英雄,我和弟弟谁的步子还敢放慢?现在去地,他坐地头看的时间长了,我和弟弟是主力军。父亲总和我们说话,我们手里的活计不会停片刻。老来念旧,他思先前,他会顾念所有曾来山中看他的我的所有朋友,他一点点记着他们的好,最细末的地方都毫不含糊。他说李伟的母亲蒸馍太好吃,而张欣的爸爸好枪法,他打猎从来不失手,他炮制野味总是那么利于下酒。怀念一圈后,他会说起我和弟弟在城里念书的儿子,他一提起眉毛胡子都笑的孙子。他不说他们的学习,他只说一定要把人做正。“我没有过高要求,你们像我教管你们一样教管他们就行了”,他总是这样说。临结束时,他说,让他们好好上进,不做亏心事,在外面行了行,不行还回来种地,好歹咱青山下还有庄田,千万年来真正饿死的庄稼汉没有多少……
他说着,我们听着。他不知道孙辈向往外面的心,是永远收不回来了。而我,城乡之间,新旧交替,五味在心,我能深深理解他。这两天休息,我把孩子也带回来了,我们锄地,他在地头割草,他爷爷看着我们在抽烟。我故意把喂牛的任务交给十六岁的儿子,有点牵强,他也不一定是发自内心想做,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并体会,他是农人之子,是山中后人。我哪里管他将来海角还是天涯?
我很受用我现在的生活,两种味道,两个舞台。我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给学生指点江山的时候,我把我自己的经历,对大地的感情融入,那是他们不曾有的天地,他们自会收获惊喜,想象老师挥汗田间、独对青山的背影,我能看出他们眼光里的向往和澄澈。我在故乡劳动,稼穑甜辛,霜雪铺径,月华照村,众鸟集林,都是滋养。我会在漫步的缓缓里想起我在城里的学生,他们那时也许在公园骑自行车,在歌厅放歌,在网吧打游戏。我不一味地责怪他们,一代有一代人的生活,他们会有出息,一些年轻人的深刻多才使多少中年人望尘难及。但我总觉得他们缺乏真正的生活,比如对最底层歌哭的了解,对最平凡家庭苦乐的感知……
最惬意的是有人到地头找我,我放下锄头,一起坐下,笑对斜阳说文章,谈历史。我背后的大路上有日军的马队经过,我相隔两个地块的地角埋着一个清朝的举人。心在大野,我们是山神爷管不住的野狼,放言无忌,随意藏否。李白不过歇斯底里,杜甫不过穷苦哀嚎,胡适是君子,君子何能救国?钱钟书是才子,才子究竟有何大用?……说笑之间,不见太阳,迎来星月。清风送我归去,天地渐渐茫茫……
该起床进城了。马上,那些孩子们就站在门口。而我,一夜的乡梦甜蜜不休。刚从田野出来的我的双脚登上讲台,会不会留下带泥土的脚印?孩子们会瞪大惊喜的眼睛望着脚印,想象老师身经的绿野无垠、千年青山对斜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