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同事们聊天,话题偶然扯到了小时候的穷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轻松写意的闲谈顿时变成了你追我赶的争论。那感觉,颇像喝了二两鸡血,那意思,显然是这事也得分个高下。
一时间你来我往,互有攻防。
我笑而不语,等他们歇气的空当才慢悠悠地开口,当场把他们全镇。
一个同事弱弱地问,不可能吧?你家怎么那么穷啊?听着就跟解放前似的。
我说甭说解放前,你就是到了大明朝,我家也比你家穷哇!
同事们都服了,冲我直竖大拇哥。我心说,小样吧,跟我斗穷?斗到原始社会你们也赢不了啊!
这还真不是我吹,我家的真实情况就在那摆着,我家穷,那是从根上就穷,这是有传统的。为什么我家会这么穷?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想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
太远的不说,往上倒推十代,我家就没出过读书人,也没出过生意人,我能考上大学这算祖坟冒了青烟了。在我之前,最有出息的是我二大爷,生产队当会计,那是闹着玩的么?可惜生不逢时,生产队取消了,他只得重新当回农民。
可见农民会打一手好算盘其实没什么鸟用,最终的归宿仍然是一把锄头。
除非你不当农民了。农民么,本分还不就是种地?
我家穷就穷在地上。记得小时家里有三块地,一块在西北洼,一块在河西,一块在河南,分别以此命名,三块地加起来有三亩七分五你还别嫌少,这还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按人头分的。再说,就那时候的生产力,给你二十亩你能种得过来?就算能也得把牛累死呀——人死事小,牛死事大。
这就是那时候的价值观。
当然,我爸常说一句话,慢牛就得早套车。
那一天是哪一天我记不清了,但应该是深秋的一天早晨,玉米已经收过,秋风微瑟,我爸把牛从栏里牵出来,正要套车。村支书领着水利局的一个干部来到我家。
“你问问他吧,他要愿意去就去。”村支书说。
原来水利局要找两个人到水站看水,每村摊两个人头,我们村找遍了,没人愿意去,听说我爸人性好,换句话说就是老好人,好说话,临走了再来碰碰运气。
但他们想错了,我爸是仁义不假,但他首先是个农民。
“我去看水,地谁种?”我爸当场就毛了。
“地可以给别人种,看水也有工资啊!”村支书不死心。
“放屁,你的地怎么不给别人种?”我爸看村支书就像看一个白痴,村支书哑口无言,只是讪笑。
我嘴上说话,手上可不闲着,三下五除二套上车,往车辕上一跨的同时甩个鞭花,慢牛便提前出发了。
“今天去种河南,得早走。”我爸扭头说了一句。
种河南啊,啧啧,多么大气磅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跨省呢!
后来,村里还是找了一个人顶了人头,因为这人种不好地,年年比别人少收几百斤粮食,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我暗忖,丫这是对自己当农民失望了,自暴自弃了呀!
再后来,这个人退休了,每月退休工资五千块左右。
我爸还在种地。
我爸已经六十六岁了,还种着三亩地——另外的地在我的劝说下终于转给别人种了,但这三亩地被他顽固地保留下来。有时候他也会感慨,现在种地真不像种地了。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以前种地靠人,靠牛,靠牛车和犁,那时从我家赶车到河南那块地要走将近一个钟头,我就躺在颠簸的车厢里,枕着胳膊望着天,觉得坐牛车真好呀!
可现在都是机器。
机器一响,麦子种上了,机器再一响,麦子收完了,连脱粒都不用,只要晒干就好,你要不愿晒也没关系,地头上就有收麦子的,按成色付钱,现金交易。
但我妈从来不会轻易卖粮食。我家有两个囤,总是囤得满满的。我妈总担心有一天我们会没有饭吃。
这才真是受过穷,吃过苦的人,但我妈从不抱怨,跟她比,我又差了一大截。
但因为家里穷,我确实也吃了很多苦,从小就会烧水,做饭,放牛,割草,割麦子,掰棒子,拾棉花,等等,但现在想起来都不觉得是苦,我反而比别人拥有了丰富的农村生活经历,这将是我一生的财富。
其实现在回想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饥饿,我小时候常常要饭。
这是真的,但不是到大街上要饭,而是到我大爷家或四姑家。
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吧,我正上小学。不知道是长身体需要,还是真的吃不饱,那时候老觉得饿,那时我爸终于不用日夜守着他的土地,在种地之余开始跟村里的建筑队出去干活了,我妈要喂牛还要养猪,每天都骑自行车去十几里外的劳改农场割草。我可能因为太小了,没有钥匙,放了学无处可去,趴在门前的台阶下写完作业便四处游荡,游着荡着就到了大爷家。
“大爷我怪饿,有干粮吗?”这永远是那时的我的开场白。
大爷不说话,大娘会起身到笼里拿出一个窝头给我。大爷家人口多,细粮吃不到年底,常常要蒸许多窝头,有棒子面的,也有秫秫面的。现在许多人跟尝鲜似的,爱上了吃粗粮,我却连看都不想看,因为小时候早吃够了。
但那时能让我填饱肚子已经很快乐了。
其实我更多的时候还是愿意去四姑家要吃的,尽管四姑家在邻村,对小小的我来说远了些,但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去四姑家最大的好处是,四姑不等我开口就会把干粮给我,这让我一直心存感激,尽管四姑手拙,不会蒸饽饽和馒头,只会做饼子,死面的,但好歹是细粮,不就水也不会那么难以下咽。